第103章 奉神的少年（18）
明明是白天, 天色卻晦暗如同黎明前的深夜，周遭黑得幾乎伸手看不見五指。傾盆大雨肆無忌憚地下着，整個城邦的街道上空蕩冷清, 只能聽見雨水嘩啦啦的聲響。
在這樣的天氣下, 如果不是必要, 沒有一個人想出門。
不過, 凡事總是有例外。
菲狄斯正領着身後的三人摸索着爬上太陽廣場前高高的臺階。上方光明神神廟恢弘的輪廓在黯淡的天光下只餘一點淡淡的、靜默的影子，往日經常在神廟周圍巡邏的守衛們此刻不見蹤影。
正好方便了他們悄無聲息地潛入神廟裏。
菲狄斯正要擡腳繼續向上，身後忽然傳來一個顫抖的聲音：“那是什麽？”
其他人下意識地随着他的目光轉頭望去, 就看見遠遠的天邊, 厚重的鉛灰色的雲層當中竟然分出了一道寬大的白色縫隙。明明縫隙中有白光, 卻怎麽也照不到地面上來, 其中影影綽綽，似乎有什麽龐然大物正在縫隙內窺伺着這個世界。
這一幕實在太過駭人，跟随菲狄斯的人中, 有兩人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奔流的雨水中。他們雙手合十，嘴中喃喃祈禱着什麽, 在磅礴的雨聲中聽不分明。剩下的一人十分驚慌：“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我們要幹的事嗎？果然祝瑤祭司依然是最受神明寵愛的人……”
“起來！”菲狄斯低吼, 一雙眼睛兇狠地望着面前的三人, 嘴上卻仍然不忘誘導, “受神明寵愛跟弑神者的身份并不沖突，也有可能正因為深受寵愛才更有機會下手！”
說到這裏，菲狄斯的目光從暫時回過神來的三人驚恐的臉上掠過, 一字一頓道：“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城邦中風雨交加, 前線氣候惡劣, 軍隊生死不明？”
三人早就已經被天上陡然出現的巨大縫隙給吓壞了，這會兒即使被菲狄斯強行拉回了神智也難以思考, 只能被動地接受着對方灌輸的思想。
菲狄斯看着面前搖頭的三人，滿意地繼續道：“之前城邦中也不是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那時祝瑤祭司去了神廟，神明滿意了，所以風雨也就停止了。為什麽這次祝瑤祭司就在神明身旁，光明神卻又不滿意了呢？那當然是因為祝瑤祭司實際上是預言中弑神者的身份暴露了！光明神在憤怒地懲罰欺瞞他的城邦的人！”
三人的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只是神色中依然還有點猶豫和害怕。
菲狄斯又加了一把火：“反正我們此行并不是要對祝瑤祭司做什麽，而是将他從神廟中帶出來，關押起來。讓他遠離了光明神，神明的憤怒說不定就會得到平息，實在不行，我們再看後續如何。你們不想解救軍隊中的家人了嗎？別忘了圖爾斯海峽上現在還在狂風驟雨，軍隊的補給已經切斷，連巴城邦随時都有可能重新出戰，到時候……”
他話還未完，面前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目光重新堅定起來。他們并不那麽相信弑神者的傳聞，但是家人在前線遲遲沒有消息傳來，前線的天氣又是如此惡劣，他們走投無路之下，自然對菲狄斯的話産生了動搖。
反正也不是要小祭司的命，只要将對方暫時藏起來就好了……
四人重新艱難地爬上了高高的臺階，摸進了神廟裏。菲狄斯早就暗中打聽好了祝瑤平日裏居住的房間位置，這會兒他帶人直奔過去。
緊閉着窄小窗戶的房間一片漆黑，連一點光的影子都看不見。房間裏十分安靜，只能聽到一陣細細的、平穩均勻的呼吸聲。
忽然，安靜的房間中傳來一聲細小的咔噠聲。
是房門上的鎖被輕輕地撬開了。
“吱呀”一聲輕響，門被打開一道縫隙。一陣微弱的天光透進房間中，只能照出帆布床上的一角衣擺。
小祭司應該正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睡覺。
菲狄斯的心中早有預感，畢竟如果對方沒睡，那麽門口的動靜很有可能已經聽到了。他揮了揮手，對身後三人做了個口型：“跟上。”
做完這一切準備後，菲狄斯這才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房間內。他徑直來到帆布床前，借着微弱的天光貪婪地看向床上睡着的小祭司。
即便是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下，少年整個人依然像在發光一樣，肆意地向人展示着他的美貌。
瘦削的肩頭在半蓋的被子下若隐若現，黑色的碎發散落在光滑的臉頰上。睡夢中的小祭司長長的眼睫顫動着，好像暗夜裏悄然翩飛的蝴蝶。
門外水汽帶來的寒意湧動，菲狄斯此刻心頭卻熱血奔騰。他迷戀地注視着床上的人，絲毫沒有察覺到暗影裏有什麽東西游動過來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幾聲尖銳的叫聲劃破了安靜的室內，跟着菲狄斯前來的其他三人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随後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而這位誠邦議員才如夢初醒一般擡起頭，然後就看見了黑暗中一對血紅色的眼睛從高處撲過來。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菲狄斯只記得那張如同深淵一樣的大嘴，以及嘴裏一排排尖銳的牙齒。
祝瑤在門開的時候就隐隐約約地醒了，真正清醒的時候是在那幾聲尖叫過後。怪物吞噬菲狄斯的動作太快，他只瞥見怪物的影子撲過去，随後那原先籠罩着自己的人影就消失不見了。
“發生了什麽？”
怪物撲完後就落了下來，現在正趴伏在床上一動不動。祝瑤連忙借着門外微弱的天光将一旁的油燈點起來，然後去查看怪物的情況。
“你怎麽了？還好嗎？”
細白的手伸過來，輕輕地撫過怪物軟綿綿的腦袋和身體。少年低下頭，那雙波光潋滟的眼睛在燈火中望過來，臉上現出擔憂的神色。
怪物看起來比之前更加蔫吧了，甚至給祝瑤一種對方會随時消失的感覺。他不知道該怎麽做，只好盡己所能地安撫對方。
“嗷嗚，嗚嗚。”
怪物小小地叫了幾聲，垂落的無數條觸手艱難地擡起來，指向了門外裂開巨大縫隙的天空，一雙血紅色的眼睛卻始終注視着身旁的少年。
瑤瑤，他要走啦！不過等他回歸本體後，還會繼續保護瑤瑤的！瑤瑤不要怕，他很快就會再回來啦！
祝瑤不知道怪物在表達什麽，他只看到怪物盡力指向了門外的天空，哼哼唧唧了幾聲，随後整個漆黑的身體慢慢變淡，直到最後完全消失不見。
才保護了他的怪物消失不見，祝瑤的心裏有些難受。不過在看到剛才怪物的舉動後，他也意識到對方不一定就此消失了。
剛剛怪物指向了門外的天空，是外面發生了什麽事嗎？與對方的消失有關系嗎？
祝瑤想起早上關上門前看到的烏雲層中裂開的白色縫隙，心中原有的猜想又浮出水面，他決定出門看看。雖然之前有人想襲擊自己，但是他們的首領已經被怪物吞噬，剩下的人看起來似乎也被吓破了膽，暫時應該不會這麽快就折返。
這麽想着，祝瑤拿起牆邊的掃帚防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他站在庭院中擡頭一望，眼睛頓時睜大。
天空已經大變了模樣。那道原本夾在烏雲層間細細窄窄的白色縫隙此刻幾乎鋪滿了半張天空，明明裏面有白光，卻怎麽也照不到底下的空間裏，天光依然黯淡，稍遠一點的地方就只能看見一點隐隐約約的輪廓。
“祈求神明的保佑，祈求神明的保佑！”
“如果我的兒子能夠平安歸來，我願意為光明神奉獻我的一切！”
“光明神啊，您是城邦的守護神，請您看看這亂套的一切，讓它們恢複原樣吧！”
“……”
一陣雜亂而且持久的祈禱聲突破雨聲傳到祝瑤的耳中，聽聲像是在神廟外。他走出神廟，一眼就看到老祭司帶着神廟的衆人，還有附近的一部分城邦民衆跪拜在地上，他們朝着白色縫隙的方向念念有詞，像是在祈禱什麽。
祝瑤的腳步很輕，在雨聲和祈禱聲的遮蓋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倒是有人在祈禱的時候不經意地一睜眼，第一個發現了頭頂天空的新變化，立刻尖叫道：“啊啊啊！那是什麽？！”
所有人都被對方的尖叫奪走了注意力，他們順着對方的目光望去，就看見那道巨大的裂縫中忽然伸出來一只巨大的、漆黑的、猶如章魚足一般的觸手。
這只觸手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它已經将縫隙的邊邊角角都塞得塞滿了卻還不能順利地落下。龐大的漆黑觸手仍然在繼續往下壓，鉛灰色的天空不堪重負，竟然出現了鏡面破碎前兆一樣的放射性裂痕。
就好像，好像這個世界是一個由鏡面組裝好的箱子，當外力想要突破進來的時候，如果無法阻擋，後果就是分崩離析。
祝瑤的眼睛注視着那只仿佛從另外一個世界前來的觸手。
好像還有一點眼熟。
當那只不知何處來的觸手發現通不過的時候，它又收了回去，随後，一只巨大的血紅色眼珠貼在了白色的縫隙上，目光掃過地面上的人群。
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窺伺。
當那只血紅色的眼珠與祝瑤對上視線的時候，巨大的眼珠顫抖起來，白色的縫隙很快又被漆黑的觸手堵上。這次的動靜更大，放射狀的裂痕不斷地擴大，逐漸蔓延到地平線，整片天空都像一張即将碎裂的鏡面。
祈禱的人群頓時亂作一團，驚恐交加：
“天哪！這是什麽！”
“它好像要下來！”
“它下不來！它要是下來了，我們的城邦怎麽辦？難道要馬上碎掉嗎？！天空究竟是什麽做的？！”
“啊啊啊啊——”
“光明神啊，救救我們！”
“……”
在衆多的嚎啕當中，克裏塞伊斯女祭司的臉色已經蒼白，嘴唇顫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她匆忙撇過臉，顫抖着想避開那只可怕的眼睛，那根可怕的觸手。
就在她轉頭的時候，她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朝着神廟後方走去。
“祝瑤祭司？”
克裏賽伊絲驚訝地睜大眼睛，對方的臉上毫無害怕和恐懼的神色，整個人氣定神閑，只是步履匆匆地朝着神廟後面趕。或許是轉過來的那張臉上過于鎮定，讓克裏賽伊絲的心中升騰起希望，她忍不住問：“這個時候你要去哪裏？”
他們二人的動靜吸引了周圍的一小部分人，好幾雙眼睛都在雨幕中望了過來。
那位小祭司朝他們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伸手指了指頭頂的天空，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波光潋滟：
“他在找我，我去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