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神明(1)

    手执武器的众人警惕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先是表现出无法掩饰的震惊,而后感到无法理解的疑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神殿中的神职人员,他们是距离这些认知之外事物最近的一群人,也是时时刻刻都为祂们的降临做好准备的一群人。

    光明神此时的形态如同新生懵懂的幼儿,既没有大祭司身为人类的理智,也没有未来光明神的神性,它空有蛮力却不懂得如何运用,但却在黑发青年的安抚下逐渐平静,甚至温良地收拢羽翼,将唐朗月环绕起来。

    “你们不是一直在找寻拯救你们的救世主吗?不管你们相信与否,能够带给你们走向光明的神明就在你们眼前。”

    在场最年迈的长老颤抖着身体站起,“不……我不承认!”

    一些和他同样老迈的家伙也纷纷表现出抵抗情绪。

    “他是大祭司变成的怪物,不是神!”

    “他不是……”

    唐朗月发现,反对声中参杂了这样的声音——

    “如果他是真的,我们之前的努力都算什么?”

    “几百年了……几百年了!”

    “难道是我们错了?”

    他们发出的声音近乎凄厉的哀鸣。

    此时的唐朗月还不能理解这些老者的执念,但当他看见第一个老者扑上去夺过一名骑士的箭矢,抹过自己的脖颈时,他震惊在原地。

    人类的血浆喷涌而出,尽管着血浆并不炽热鲜活,仅属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者,唐朗月还是被人血的颜色刺痛了双眼。

    甚至来不及阻止,他看见大殿上几乎所有的老者都抢夺起箭矢,有些拔剑自戕,有些则幸运地被身边人拦下。

    “住手!快住手!”

    唐朗月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他虽然不知道大祭司的这种方式能不能成功造神,但也没有想到这些长老和祭司会这么抵触。

    一个年轻的祭司神情悲哀地看着这一切,对唐朗月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唐朗月其实还不太确定,他不确定自己是通过亚弗戈蒙之门穿越到了这里,还只是看见了一道时空缝隙中的幻影。但无论是真是假,只要他装得煞有介事,总能蒙骗过去。

    他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解与疑惑。轻抚了一下光明神的金色巨眼,血红色的丝线飞快地缠住了他的手掌,撒娇一般往他空荡荡的衣袖里钻。

    “我代表光明神的意志行走世间,是光明神忠实的仆人,俯首屏息等待他的降临。”

    年轻的祭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对唐朗月毫无保留表现出依赖和眷恋的光明神,“如果你真的能带我们脱离苦海……神使,请跟我来。”

    唐朗月明白,这些让人恐怖的阴影下挣扎太久,此时亟需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他能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他们不介意继续侍奉一位神明。

    “他是神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祭司,是很多人敬仰的对象。”

    年轻祭司谈论的正是化身为光明神的大祭司。

    “我们从踏入神殿的那一刻,就必须忘记自己俗世的身份姓名,全身心侍奉神明。”

    年轻的祭司带唐朗月走出一片狼藉的大殿,光明神悬浮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们走下长长的阶梯,路过一片墓地,那里生长着茂密的马鞭草。

    “他改变了很多,改变了腐朽的旧制,让我们不至于用年轻人的生命献祭给……神。”

    年轻祭司用手轻抚着马鞭草,“这里的坟墓都是空穴,这些青年早已被河底的淤泥掩埋,化为支离破碎的枯骨。”

    为何殿中的老者会集体自杀?

    因为绝望。

    因为那前功尽弃,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的绝望。

    他们都是经历过神殿黑暗时期的人,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为寻求神的救赎献祭了无数年轻鲜活的生命,一切伦理道德都在为求生的渴望让步。在大祭司力排众议改变生祭的仪式时,他们是最大的阻力。

    而大祭司此举,无疑是向他们证明,根本没有神理会这些不惜血本的献祭,他们昧着灵心、扭曲灵魂的抉择,都是无用功。

    求神不如求己,他们的罪孽罪无可赦!

    唐朗月粗略估算了一下,发现这里的墓碑竟有几百个,可见献祭仪式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之久。最新的墓碑周围也生出了荒草,可见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献祭已经结束很长时间。现在的祭品只需要乘坐小船漂到对岸,斋戒沐浴,圣水淋身,在祭司的永祷下完成仪式。

    “但是,祂不会放过我们。”,年轻祭司道。

    ……

    一切的噩梦源于天边的那道红光,它在某一天夜晚突然出现。一个偶然抬头仰望星空的渔夫第一个发现了它,并告诉了家中的妻儿。

    很快,城中所有人都发现了天边的异象。

    城中的一部分人开始陷入一个诡异的梦境。

    这是一个海洋文明,每一个健全的男子都要在成年后扬帆远航,从蔚蓝海洋带来丰饶的资源。咸腥的海风、鼓胀的船帆、狭长的海岸线、大熊座和小熊座……这片陆地上的人们对这些东西比自己的手脚还熟悉。

    然而在梦境中,海水成了无边无际的血红色,刺眼、窒息、绝望……这里没有可供辨别方向的星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海风,海水甚至都显得过于平静,陷入了永恒的死寂。这红色就像天边那束不详的红光,无法触碰也无法摆脱,无法挣扎也无法揣测。

    直到……

    那些从天边而来,如蠕虫般密密麻麻、蜷曲盘旋,遮蔽了半边天空的巨物降临梦境。

    开始,那只是一个小黑点。

    而后,那东西逐渐清晰。

    无数根巨大的触手一点点逼近,触手上附着的并非吸盘,而是一条狭长的,如伤痕一般布满整条触手,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穷尽人类的计算能力也无法查清。

    渔夫是第一个受害者。

    仅仅半个月,触手距离他就只剩下二十英尺。

    三天后,触手伸到了他的头顶。

    渔夫惊恐地向巫师求助,巫师只给了他一种能让人保持兴奋的药草。

    靠着那药草,他三天未睡,双眼凹陷,猩红如兽类,精神上的承受能力也已经到达了顶点。

    药草也再没有用处,渔夫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看到那些狭长的伤痕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不是伤痕,竟是无数双巨眼!

    第一天,巨眼掀开了一条缝隙,透出了一些难以言明的奇异光泽。

    第二天,细缝扩大,渔夫发现那些眼睛竟和人眼无异,只是放大了无数倍。

    第三天,细缝继续扩大。

    第四天,……

    第八天,巨眼半睁,眼仁在其中轱辘转动。

    渔夫惊悚的发现,这些巨眼并非独一只,而在每只巨眼中间,藏着无数只更小的眼,这些更小的眼中还有更更小的眼,无限的恐怖,无限的绝望!这个从未读过一天书的渔夫第一次意识到无穷大的概念,可所有他无法理解的一切早已彻底摧毁了他的精神。

    这一次,他没有求助任何人,也没有再次寻求巫师的帮助,甚至不想再靠戒断睡眠来推迟死亡的到来。

    第九天,一切的终结。

    所有的巨眼完全睁开,冷漠地直视着可怜的渔夫。

    渔夫在睡梦中断了气。

    同一时间,无数人遭遇了同样的噩梦,而此后的数百年间,如瘟疫蔓延,血红色噩梦从未离开。

    这是一座被诅咒的城池,巨大的恐慌压抑了他们数百年,他们逐渐麻木,只能希冀着不知名神明的降世,帮助他们驱散灾厄。他们修筑神殿、培养祭司、用血祭供奉神灵,他们在困顿中祈求祷告,却始终未能等来天神救世。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所有苦难的根源,可能不过是外神的一场游戏。祂从星辰之外注目这个文明,心念一动,仅仅是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就带来了一道无解的红光,一场跨越百年的灾难。

    大祭司站在神职的最高位,已然从百年来的苦难历史中看到了人类文明的孱弱无力。

    祈祷,无用。

    祭祀,无用。

    哀求,无用。

    没有任何神会聆听……

    于是乎,他从古老的羊皮卷中,找到了最终的道路。

    ……

    光明神被关在后殿,大部分信徒都对它的存在感到恐惧不安,保持着只可远观的距离,将食物和日用品送到门口。

    唯一能接近光明神的,唯有唐朗月。

    唐朗月正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双腿岔开,一边研读着羊皮书,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今晚的晚餐。

    他自己吃完后打了个饱嗝,放下了搭在腿上的书,看向了左手边那一份足有二十人份的“豪华”晚餐——那是神殿专门供奉给光明神享用的圣餐。

    唐朗月知道人形的光明神肯定是无需进食的,但它现在这个样子……

    唐朗月很难说明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到底需不需要吃饭睡觉。

    它就像一个懵懂天真的小孩子,人事不知,怪听话,还怪粘人的。

    唐朗月双手端着那沉重的大盘子上前,光明神已经收拢翅膀滚动着迎过来,不知从身体里的那个发声器官发出一种咕叽咕叽啪唧啪唧的奇怪响声。

    唐朗月将盘子高举过头顶,光明神马上从身体中间裂开一条骇人的巨缝,嗷呜一口连盘带碗将食物吞下,顺便吞掉了唐朗月的两条手臂。

    咯噔咯噔的咀嚼声分外清晰,唐朗月的额角渗出一些冷汗,将自己两条湿漉漉的胳膊抽了出来,麻木地看着光明神将碗盘嚼成碎末,连同食物一起消化。

    还好,它能分辨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大概吧……

    吃完晚饭,光明神愉悦地在唐朗月身边转圈打滚,睁着硕大的金色眼睛贴贴。

    像是在投喂某种巨型宠物……

    在联想到光明神那张高贵冷艳、不可一世的脸,唐朗月感觉光明神的人设已经崩得渣渣都不剩。

    只是……

    唐朗月的视线移到了被他随手扔在一边的羊皮书上。

    上面写着——

    “它们用高等智慧的血肉滋养神明的躯壳,用祭品的哀鸣谱写天国的乐章。”

    是系统的翻译有歧义,还是自己理解有误?

    为什么光明神看上去,对自己的肉体不是很感兴趣?

    于是乎,唐朗月再次将自己的手臂伸了出去,试探着问道:“你要不尝尝这个?”

    身份卡就是消耗品,唐朗月不心疼,疼痛什么的叫009屏蔽一下就过去了。

    光明神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用金色眼球茫然地看着唐朗月。

    半晌,它的身体中央裂开一条缝,眼睛都劈成两半,从中弹出一条柔软而巨大的粉红色舌头,舔了舔唐朗月的手指。

    紧接着,它就像舔棒棒糖一样,将唐朗月的全身上下舔了个遍。

    唐朗月彻底变成了落汤鸡,像是淋了一场血雨,全身上下血淋淋、黏糊糊的。

    掉san,不敢动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