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成为神

    暮色四合,太阳收走它的最后的一丝阳光,四周昏暗下来。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祭坛,安静地俯跪在祭坛两侧。他们复制粘贴一般身披简朴的白袍,用兜帽遮住面容,如同一幢幢白色的影子站在四周。

    烛火点燃,人群聚集,驱散了一些寒意。唐朗月却早已体力透支,脸色惨白,冷汗打湿了薄薄的衣料,咬着牙才没让自己躺倒下去。

    烛火在他眼中成了几重模糊的剪影,在朦胧中,他看见两旁的白袍分如摩西分海一般分出一条空隙。

    果不其然,他看见了那名带着奇异面具的大祭司带着一群人走来,身旁的信众恭敬地对他们俯首。仅从身上的配饰看,就能分辨出他们是神殿中处于权力核心的那一批人。

    白天看见的那名长者从怀中取出一本羊皮书,将书摊开,缓缓跪了下来,口中开始吟诵着晦涩的咒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咒语从四面八方笼罩着唐朗月,让他耳膜共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

    身边的祭祀站在祭坛四周,手中拿着各种代表着不同含义的法器,如同看管祭品的护卫。大祭司则手捧一个黄金圣杯,将手指浸在杯中,随后将杯中的水掸到唐朗月身上。

    被凉水一激,唐朗月浑身颤抖,牙齿哆哆嗦嗦地撞在一起打架。

    当圣杯中的水几乎少了一半时,大祭司才停下。而此时,唐朗月被打湿的头发打成绺贴在脸上,衣服也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狼狈地勾勒出身体曲线。他的长发因为光的漫反射而发乌发沉,全身上下又都是白的,就像一滩墨水泼在白纸上,分外扎眼。

    这到底是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这就是一场原始的祭祀,唐朗月很担心他们一会儿会突然绕着自己载歌载舞,而后将自己当成牲畜一样宰了。毕竟在千百年前,人牲人祭都是极为普遍,且习以为常的。

    他的视线有些发飘,穿过大祭司的白袍,落在了摊在地上的羊皮书上。

    他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这书分外眼熟,这一页的符号自己看过,这种符号的含义似乎是对某位外神示好。外神是对一类入侵这个世界的未知存在的总称,而祂们之中分为不同的派系,有从属关系、同脉关系甚至敌对关系,唐朗月认不出他们示好的外神究竟属于哪一派系。

    如果人皮书是抄录,那这本莫非是原版?

    就在此时,大祭司突然蹲在自己面前,那张夸张的面具无限贴近,看上去有些渗人。

    大祭司用右手无名指沾水,抹在唐朗月的眉心,冰凉刺入骨髓。

    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唐朗月感觉眼球刺痛。

    这双眼睛给他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自己一定忽略了什么!

    无论是那本羊皮书、天边的红光、娱神仪式、还是这个神秘的祭祀,都给唐朗月不祥之感,他绝对不能等三天仪式结束,必须早做打算。

    大祭司看到他状态不好,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坚持住,祭祀的整个过程祭品必须保持清醒。”

    唐朗月觉得自己坚持到现在已经很给面子了,自己又不是什么信徒,被饿了三天抬到这里,还要将自己献给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神。

    他与大祭司对视了几秒钟,给面子地笑了笑,“这样啊,那我晕一下。”

    还未等大祭司回应,唐朗月就白眼一翻,向后仰倒,人事不知了。

    大祭司,“……”

    还在念咒文地长老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祭坛之下的教众也在纷纷向上看,渐渐出现了一些念诵祷文之外的议论声。

    “祭祀不能中止,快给他灌药。”

    他们对这种祭品晕倒的状况似乎早有准备,很快就有人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汤走进来。药汤飘出一种极为浓烈刺鼻的味道,能够使人保持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并伴随着幻觉产生。

    往日的祭祀就是靠着这种药汤保持祭品的清醒。至于有什么副作用,就不在神殿负责的范围内了。

    事实上,长老对这种温和的祭祀形式并不满意。在更早之前,他们的祭祀会为神奉献鲜活而年轻的生命,而现在却用牲口和人类祭品的斋戒代替,神必定不会满意他们的祭品,自然也不会帮助他们解决那困扰这个城邦已久的噩梦。不宰杀祭品,在他看来已是仁慈。

    大祭司接过药汤,向唐朗月走来。

    唐朗月手心出汗,纠结着自己要不然睁开眼睛装作自己刚刚清醒,他可不想喝下这东西。

    祭坛下的信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祭台的方向,如果掀开兜帽,唐朗月就能看见他们兜帽下枯槁如骷髅一般的脸,他们无不眼底青黑、眼窝深陷、双颊凹陷,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偏偏望向祭台的双眼流露着兴奋而癫狂的精光,让人汗毛倒竖。

    大祭司端着药汤,脚步不紧不慢,白袍在行走间翻飞摆动,原本最圣洁的颜色却带着死亡的阴影。

    要来了!

    唐朗月喉头发紧,调动自己全部的控制力才能不表现出异样。

    几位祭司、长老、教众全都紧盯着大祭司的一举一动。

    看到他从容地走到祭品面前,抬手。

    只听一道清脆的响声,银碗跌落在祭台上,浓黑的药汁沿着祭文的凹槽流淌,在地上汇成汩汩细流,浓烈刺鼻的草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烛芯炸裂,发出啪的一声细响。

    空气在这一瞬间寂静了。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大祭司。

    直到大祭司轻巧的嗓音传出,“不好意思,手滑了。”

    “你是故意的!”

    长老怒视着大祭司。

    大祭司轻轻笑了一声,而着一声笑却似乎点燃了什么导火索,伴随着长老的一声爆呵,其余所有的祭祀都纷纷从四面走来,将他包围在中央。

    “我早就知道,继续留你在这个位置上,迟早会害死所有人!”

    长老的面容扭曲、神情癫狂,他的面容竟然和那些面容枯槁的信众没有任何区别。

    “叛徒!”

    “大祭司是叛徒!”

    “他用自己的灵魂和邪神做了交易!”

    却还有人在犹豫纠结,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变故。

    他们信任敬畏大祭司如神明,更是相信他是神的意志的化身,难以想象他此时站在神殿的对立面上。

    “你们这些蠢货,不相信我吗?好呀,那你们现在就去搜他的身,看看他身上藏了什么东西!”

    两名祭祀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控制住了大祭司。而大祭司只是垂着双手,并没有反抗。

    只听刺啦一声,圣洁的白袍被撕裂,大祭司的半只袖子被扯下来,露出肌肉线条结实的小臂。

    一声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无比清晰。

    所有人都看到,大祭司的手臂上血肉模糊,其上刻着密密麻麻如蝇头大小的祭文,而这些祭文蜿蜒至被衣料覆盖的更深处,远远望去一片血红,令人心惊。不难想象,他的全身都可能刻着这些东西。

    “他身为神的使者,却向邪神献祭了他的身体!他向那可恨的红光屈服,向困扰整个城邦的噩梦屈服!”

    面对长老的质问,大祭司冷声道:“你不也是一样,妄图向邪神献祭,来妄求对方网开一面吗?”

    周围人无不惊讶地看着长老,连牵制住大祭司的祭司们都在惊讶中松了力道。

    “你们不要听信一个异教徒的满口谎话!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身上的东西怎么解释?”

    “我的确,已经不再相信神了。”

    “你们听听!他亲口承认!”

    议论声渐起。

    “哪怕祂们真的存在,我也不再相信。我们对于祂们而言,不过是一个消遣时的玩物,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玩具。想搭理时摆弄摆弄,不想搭理时丢在一边。我们献祭了无数次,祈祷了无数次,真的有谁在回应吗?在我们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之时,有谁站出来救我们于水火吗?我们不过是在绝望中将信仰强加给一个本就不确定的存在,你们怎么保证祂一定承认并履行自己的职责,又怎么确定祂和那些令我们惶恐不安的东西不是同样的存在?”

    在强有力的质问面前,所有人都无法回答。

    长老颤抖着手指指着大祭司,喉咙里不时发出愤怒到极致才会产生的抽气声。

    直到有一人站出来大声质问,“那你又有什么办法?最勇敢的勇士东征都无法触及那道红光,我的爷爷和父亲在梦见被祂绞首的当天就暴毙了,所有人都无法幸免,除了求助于神,还有什么办法?”

    唐朗月早就在混乱中睁开了眼睛,不过此时也无人能分神注意他。

    勇士东征?

    这让他联想到自己在神学院中听过的故事,光明神东征击碎黑暗,这与教徒口中的东征是否有什么关联。

    大祭司转向那名教徒的方向,展开双臂,坦然地回答:“你说的对,凡人不能抵抗超自然的力量,更无法与神作对。”

    开始有情绪激动的人大骂,“一堆屁话!既然你没有解决的办法,就别在这里危言耸听!”

    大祭司镇定道:“我有办法。”

    众人高声质问,“什么办法?”

    唐朗月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知为何感觉如此熟悉,他试图从记忆深处找出那个形象,已经由原来的躺姿变为坐姿,又从坐姿变为站姿。

    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但此时已经无人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所有人都在等着大祭司的答复。

    唐朗月向前走了几步,赤足踩上被大祭司打翻的药汁,感觉到了冰凉粘腻的触感,但他毫不在意,向前伸手抓住了大祭司裸露在外、血肉模糊的手臂。手心的肌肉颤动了一下,但大祭司并没有回头看他,而是对着在场的所有教众开口。

    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能让人心脏颤动。

    “让我成为神。”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