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邺京积金累玉，高车驷马，富贵逼人，自听说太后娘娘要办赏花宴，各家的千金公子早早就把衣裳首饰准备起来了。城内霓裳坊、彩姗居、琅雅轩等上等铺子忙得人进人出，连空气都熏香。
今日赴宴自是盛装打扮，伴舞的贵女站在附属亭下，只见彩裙翩翩，若蝶若柳，顿时把四周的人群都聚拢了过来。
反倒是沈玳，一袭青叶色浅栀襦衫，搭配藕丝穿花云缎裙，发髻上插两只橙黄的柿子玛瑙珠簪，显得清冽而不失喜庆，简单又不无俏皮。站在一群繁花绮丽中，反而尤为醒目。
沈玳自小听着人们形容她不吉，“哟啧啧，不得了，长大该是个祸水儿！”那啧的音节拖得老长似鸟叫。“眼尾映红痣，妖娇妩丽，克夫又克亲，府上原配夫人就是生她难产去的。”“我得看好我儿子，将来莫被迷去魂了。”
沈玳就憋气不服。
她生母去得早，继室当年便入了门，那些人对原配早已淡忘，讲起来也不避讳。
她又都跟在外祖府上养着，舅舅舅母冷漠，虽外祖父母宠爱，到底年事已高。沈玳打明事理起，便都小心谨慎，收敛自持，以免落了不好的言论，日后所嫁非人。
京中姑娘大多十二岁便来葵水，沈玳到十四岁了才来，她反而一点也不着急。怎料自月事初访起，胸脯便如发面团儿一般，一日比着一日的尖翘，腰臀也收得曲折。她那时羞赧得，还用薄绸悄悄裹束住，平素衣裙亦素淡，唯怕太过妩媚。
因着这些萧瑟与畏缩，娇艳反而被不自信掩盖了。
重生回来后沈玳却看开，前世她那样谨慎言行，最后又如何？没把别人克成，自己倒成了比谁都死得早。
美不美，媚不媚，和过得好不好有多大关系吗？
并未见得。
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委屈呢。
她死后游荡两年，早就不习惯了束缚，晨起喜碧又给她拿来束绸，她却是推开了。
只见站在中间位置，与众贵女微微屈膝，对着上座的睿王揖了一揖，心中如是想，脸上便晕出落落大方的笑靥。
阳光打着影璧忽闪，竟衬得雪肤也似发光，腰肢儿莞尔婀娜，凝脂般娇翘昳丽。
不远处的假山石旁，有人惊道：“那边可是沈玳？怎一段时日没见，她像变了个人？”
“芙雪，瞧瞧你表妹圆圆，她是变美了吗。”芙雪是沈玳的舅家表姐。
翟芙雪淡淡一看，言语冷清：“有
么，不一直都这样？不过就是为了迷媚睿王，豁出去脸子罢。”
官贵公子这边也跟着炸了窝：“啧，今日运气好，有眼福看美人舞姿，若再得青睐一眼，也算值了！”
伯府世子边颠蹴鞠边道：“平日甚少见她，都不爱抛头露面……庆幸在下还未说亲，有机会。”
他姐夫叱责：“你懂什么，再美也是个克夫的祸水。”
几个年轻郎君开明精进，不服反驳：“那也只是传闻而已，甚少出门社交，想来性子亦柔，捧在手心疼都来不及。”朗朗男儿嗓音漾开和乐的笑。
戚云麟漠然端坐着，耳边议论飘来，他置若罔闻。
沈玳，圆圆……她不是钟情睿王么？背着自己与睿王那般媾-和，三番五次玩弄他感情……适才见她饮下媚酒，此刻站在睿王对面，发作了便直接扑向睿王罢。
喜欢谁爱谁谁，之后只做陌路。
戚云麟本醉心弄权，这须臾之间他已经想好。既然重生了，那便干脆再来一次，取长补短，把事情握在自己手中，变成更为有利一面。
前世他因着环境受限，再有园子里与她行媚的误会，正道科考进仕之路被堵，这次他可以从头一步步经营。莫论是文是武，皆要成为万古流芳贵极人臣！
女色于他本无意，他此刻的做派仍未掩那权臣的锋厉。
只诸如“美”、“娇”、“捧在手心疼”的话语一字字激来，却又忍不住掀眼睇了一睇。
沈玳正好在笑，笑容便扣进了心涡处。冶丽红痣映入，刺烫。
沈玳是浓颜，杏眼桃腮，娇俏的鼻尖，樱桃口自然甜红。即便上素妆，亦掩不住那份天姿容貌。
但这女人很少如此笑。前世她给他的印象就是谨慎小心，仔细算计，捂着钱盖子当做命，素来对他冷漠无视。
婚后她恨他搅了她的贵妇梦，他恼她断送前程，却也未必没想真心待她。
戚云麟是侯府外室所生庶子，住着府上僻静院所，沈玳来了，他心虽丧，却亦多了份人情。只她的恨怒灼灼，两人便似豺狼与蛇，彼此森严壁垒，警惕戒备，在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
看惯了她的薄情，此刻一见，竟脸颊粉糯，端得是生动。纤盈一握的腰间，还挂着一只奶白色的羊脂玉兔子小坠，叮铃当啷。
记得前世有一日，她与二嫂争吵，推了二嫂一下，回来哭到傍晚。问丫鬟喜碧，说是二嫂碰破了她的玉坠。他当是件多了不得的事，却原来这兔子如此可爱。
只目光这一扫，却又扫到了她胸襟。想起在一起时，沈玳除了沐浴，都裹着胸带。他们起初互相不碰，很久了才逐渐从一月一次到两次，再到几日一次的频率。可哪怕两人在账中旖旎激烈，她也不让他多瞅两眼，只催着他仓促快点。
今日何来这种自信？
戚云麟端起酒杯，棱角分明的脸庞如玉冷峻，深邃眸光流转幽光，只作一副若无所谓，事不关己。
*
睿王高衍坐在众贵女对面，一袭木槿纹乌金缎袍支起方棱，玉冠端束，高挺的鼻子，唇厚薄适中。单手搭在膝上，接住沈玳濯濯投来的笑意。
沈玳这么看他，美若出尘，他竟有些走神。想起了刚才入园时候，一个婢女战战兢兢叫住自己，唤着：“睿王殿下留步。”
高衍见陌生，便停住问何事。
那婢女看着是个很会操持事务的，紧张却又流利道：“殿下帮忙，我们小姐熬夜数晚，为殿下书写了一封信笺，准备今日予殿下表白。可、可是刚才奴婢攥在手上，却被一个宫嬷嬷搜走了。奴婢生怕连累殿下，这里斗胆求饶一句。”
好个精明丫鬟，东西没送到，情意表达却很清楚了。说的是怕连累殿下，更怕是连累自家小姐吧。
高衍面色冷淡，实下暗叹。微俯下高大身躯，问你家主子何人？
婢女答说：“礼部尚书府小姐，沈玳。睿王殿下两年前曾救过我们小姐，小姐一直对殿下崇仰爱慕，所以…趁、趁殿下这次归京，才鼓起勇气和殿下表达。”
高衍看着沈玳，没想到两年之间，那个小丫头变得如此絮软花柔，娉婷多娇。瞧着笑脸笑面，倒是挺招人喜欢。
但高衍没有成亲的念头，父皇操忙政事，心力不济，南方水患干旱不断，北境凶蛮频犯。如此外患未平、内忧未解之时，几个皇兄弟却在水深火热争夺权势。
好像他们高家的皇位都是这样，要靠弑杀宗亲来取得。
但高衍母族式微，狄贵妃只是商户之女，家中兄长继承生意产业，还有个妹妹走失多年无音讯。
高衍只能靠自己，没有帮衬，即便手握兵权，然父皇疑心病重，这兵权也是战后即释。倘若找了沈玳，不能陪伴，还可能连累她跟自己如履薄冰，倒不如做个可爱小妹。
睿王高衍今日入园，便已知要配婚。心下虽拒，然出来之前，母妃谆谆叮嘱过一番。他孝顺，看狄贵妃身子骨不妥，便没反驳。
寻思着皇后既点名让沈玳站中间，一会儿总要有个理由推脱。
高衍便颔首道：“儿臣没意见，只仅笛声略清，若有琴音附和更为丰富。”
太后转向湖心亭外，嚷嚷：“你们那些个贵子，谁过来与睿王合奏啊？”
男儿们面面相觑，都明白这一局是给睿王陪衬，但睿王常年边关打仗，京中鲜有人听过他吹笛，不知他技艺如何。若是上前合奏了，奏得不好怕拖累睿王；奏得若好，又有夺人风头的嫌疑。
一时略略踌躇，却又很想在美人儿面前有所表现。
长案旁，戚云麟盯着丢掉蹴鞠、摩拳擦掌的伯府世子，蹙眉稍想。他独揽朝政期间，世人皆惊惧他架空圣听，唯仅太后会体谅：“皇上不管事，辛苦太宰操心忙碌。”
既是太后举办的赏花宴，就当做给太后助助兴罢。
他淡漠略过沈玳，赶在伯府世子冲上来前，拂袖站起：“草民愿为睿王殿下抚琴一曲。”
他现时并无官身，当自称草民。前世坐上权臣之位，习惯高瞻远瞩，这站起之时，便又掩藏了锐利气势，俨然与当年的尘微庶子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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