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笙说去打水,结果出去了很久,早过了午饭的时辰。

    久到孟寒舟耐心耗尽,胸口又隐隐地要烦躁,他勉强靠在床头又睡了一觉,醒来后不仅胸闷心烦没有缓解,反而头还胀痛了起来。他身体很乏,想继续睡过去,可是脑袋里疼得睡不着,叫嚣着很想摔砸点什么。

    头一疼,就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从昨晚下的雨,想到早上那碗清汤寡水的粥,又想到覆在额头上试体温的手。思绪一直跳来跃去,甚至毫无缘由地揣测——林笙是不是骗他,实则借着打水的借口,已经离开了这里。

    等孟寒舟都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劲,神经兮兮的时候。

    窗外传来“吱呀”一声,是院门被人推开的动静。

    “……多谢兰姐和灵月姐,也谢谢银子。”

    是林笙回来了。

    孟寒舟听到林笙的声音,心里糊里糊涂地想:“他不喜欢我砸东西……”

    他松开了攥住的枕头,转而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于是心里那些暴烈躁郁的念头,又奇迹般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

    林笙敞开院门,谢谢孙兰他们帮自己提了水回来。

    那河看着挺近的,实际上走到河边却有弯弯绕绕很长一段路,且都是不平整的石子儿路。多亏了孙兰和李灵月,她们真的很厉害,一人挑了两大桶水都走得稳稳当当,就连银子小小一只,都能吭哧吭哧地抱着一个水桶。

    反观林笙,提着最小的桶,走的最慢,还累得晃晃悠悠直喘气,一路走走停停歇了好几次,和她们比起来实在太弱了。

    要是真靠自己挑满一缸水,只怕能折腾到天黑都灌不满。

    孙兰帮着把水倒进了水缸,笑说:“林医郎是读书写字的,哪能和我们比这个。我和灵月妹子都是干粗活干惯了,农忙时候挑水去山上浇田,可比这个累多了……”

    李灵月性子腼腆,也跟着笑了笑。

    孟寒舟很想起来看看,但是身子却不争气,透过黯淡发黄的窗纸,只能隐约看到林笙走来走去的模糊影子。还听到女子的声音,气氛听起来很和谐。

    “那明早我来叫你……你准备准备……咱一起走……”那女子说着什么,忽远忽近的听不清楚。

    孟寒舟皱眉。

    明早?明早什么事情?

    没一会,他们说说笑笑的声音淡了,又响起一道“吱呀”的关门声,院子里便安静了下来。

    孟寒舟看向随后走进屋里来的林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林笙好像心情还不错。

    -

    林笙的心情自然是不错的。

    本来还担心买药的事,现在一整座药山就送上门了。

    孙兰知道他想要那些“野草野花”,便说能带他再去找找。他就和孙兰约好了,择日不如撞日,明早就进山——他朝孙兰打听过了药铺里药材的价钱,贵得吓人,怪不得柳山生才病了半年,就把家里给吃垮了。

    孟寒舟是虚病,还需要调理驱毒,用到的都是些补益药,只会更加的贵。

    林笙越发笃定了自己去采药的想法。

    孟寒舟盯着他看,但林笙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

    先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只竹篓,装了件衣服和竹水筒,用破旧衣裳剪出了很多细细的布条,像是当做绳索,然后洗洗刷刷,擦擦拧拧,还去磨了小铲子。

    进进出出忙到说好的午饭也忘记了。

    孟寒舟早饿过劲了,而且比起饿死,他更想知道林笙到底和那名女子约定了什么事情,可是又张不开嘴,想林笙会不会嫌他多管闲事。

    他现在心情很古怪,既觉得不应该拖累别人,又……

    又不想被抛弃。

    这些装备,很像是要长途跋涉。

    林笙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多久?什么时候还回来?

    孟寒舟心事重重,直到日头一点一点地斜过去,也没有问出来。

    心里烦得很。

    林笙还在盘算着明天的事情,想着第一次进山,不知道山里什么情况,多准备些可能用上的东西,有备无患是应该的。

    正若有所思地倒了杯水喝,就听到孟寒舟窸窸窣窣地翻身,翻了很久,像长了跳蚤似的。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忘了给孟寒舟温粥,正要说话,孟寒舟却自己努力撑坐了起来,定定地看他,很冷硬的样子。

    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说。

    林笙偏头看了看他。

    “林笙。”孟寒舟伸出来一只手,“我手破了,你看看。”

    他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个理由,还怕自己说的不够严重,又笃定地补充了一句:“很疼,可能会烂。”

    “好端端的手怎么会烂?”林笙还没忘早上他抓伤自己后背香疤的事,大少爷总能轻而易举地弄伤自己。

    明知现在家里没有药,就连包扎用的干净棉布都没有,如果他又弄出什么伤口,林笙真的会生气。他只好放下茶碗,拧着眉头快步走过去,握住孟寒舟的手:“怎么伤的?你又做什么了……”

    孟寒舟的手骨节分明,瘦削修长,指缝有笔茧,掌根还有薄薄的练武留下的痕迹。尽管已经卧床近两年,仍然没有完全消去,摸起来硬硬的。

    这样看,那时雨珠说的应该是真的,孟寒舟以前确实是文武双修过。

    但,林笙眯起眼睛,把这只如今病得苍白的手掌翻过来翻过去,找了好大一会,才终于看清了孟寒舟所说的“很痛”的伤口——

    是食指指腹上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的红痕,像是自己掐的,就破了一丁点的皮。

    “……”

    林笙觉得自己指缝旁边的一根倒刺,都比这个严重。

    “很、疼?”林笙错牙,捏着他的手,把他指根都捏红了。如果这个伤口烂不了,他会给孟寒舟捏烂。

    孟寒舟眼角跳了一下,硬着头皮点点头。

    虽然林笙攥得指节有点疼,但可以忍,并没有抽回来。

    林笙盯着他瞧了很久,脑子里转了下,心下叹息,似乎知道这人现在又在闹什么了。

    少爷的脾气虽然很古怪,但是心思意外的很好猜。

    他松开孟寒舟的手,朝那只“受伤的”指腹吹了吹,道:“怪我一时忙活,忘了跟你介绍了,刚才来的那两个都是这里的村民,去打水的时候遇上的。”他说了在门口遇到小冬扭伤脚的事情,也说了顺手教了柳家男人如何锻炼的事,“所以耽搁了一会,回来晚了点。”

    孟寒舟注视着他的动作,没说话。

    “我既然说了不会丢下你,就肯定不会走的。以后有事情你可以直接问我,不要自己胡乱猜测。”林笙揉了两下,那指腹上的红痕就慢慢地消失了,很认真地说,“我如果忙着别的事情,可能会忘了你。但如果你问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嗓音似习习柔风,孟寒舟心头的无由烦闷,很快被吹拂散了。

    但随之涌来的是说不出来的别扭。

    孟寒舟习惯了独自揣测他人的想法。

    没人会与他推心置腹,侯府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相互揣测,说的话里会暗藏机锋。上至曲成侯,下至庶弟,要么高高在上地命令,要么阴阳怪气地讽刺,夹枪带棒更是常态。

    甚至各院里的奴仆们,都带着不同的心机办事。

    稍不留意,不知道哪句话、哪件事,就会成为彼此攻讦的把柄。

    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孟寒舟,似乎天生就没有养成好好与人说话的能力。

    在林笙眼神的鼓励中,孟寒舟指尖微微蜷了一下,目光不自在地游开了一瞬,又移了回来:“你明天……要去哪里?”

    “我和兰姐约好了进山采药。”林笙没有藏着掖着,回答的很快,也很清晰,“我从她采蘑菇的筐子里发现了一些草药的花叶。我觉得,后面的山里应该会有很多草药。这几天才下过雨,肯定长出来不少。”

    原来好好地问了,就可以得到答案,并不需要疑来疑去。

    但孟寒舟有些不明所以:“采药?”

    林笙点头:“我进山看看,能不能运气好,挖到一些你能用的。”

    晚上照旧热了荠菜粥,凑在床边吃。

    但这回还多了三碟小菜,一碟是黄黄绿绿的腌菜,一碟是夹杂着干辣椒碎末的凉拌蘑菇,一碟是清焯的盐水小蘑菇。

    蘑菇不经放,而且林笙也没拿很多回来,小小一朵,撕成两半,刚好凑成一顿晚饭。

    孟寒舟嘴里淡了很久了,哪怕是农家腌菜也很勾人,想也没想就想去夹腌菜吃,但都还没碰到,自己的筷子尖就被林笙的给拦住了。

    “这是孟家腌制的,不知道放了多久。”林笙道,“而且这是发酵的东西,对你脸上的疹子不好,你不要吃了。”

    孟寒舟一顿,又去夹辣椒拌蘑菇。

    “辣椒也不行,会让咳嗽加重。”林笙抽走了碟子,把盐水小蘑菇推过去,“你只能吃这个。”

    孟寒舟:……

    这盘,清淡得好像才从水里捞出来,吃了一口,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是纯粹的山里蘑菇的清甜香味。

    本来有些郁闷,但抬头看到林笙吃得很香,干辣椒染得他嘴唇也红红的,好像也不觉得那么单调了。

    吃完,林笙收拾东西的时候,装蘑菇的盘子里剩了点汤汁,流到了他手上。

    孟寒舟好像听见了微微吸气的声音,但没等他看清什么,林笙已经擦擦手,端着碗碟出去了。

    林笙这一天累得够呛,想到明天天不亮又要上山,还是要早点睡。

    于是把收拾好的竹篓放在了桌角边,用灶房温的水洗干净手脸,也拧了湿手巾让孟寒舟擦一擦。

    擦完了,林笙看着这张宽大的床,不禁在想……今天还能睡在这里吗?

    还没吱声,孟寒舟就自己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一半的床。

    林笙眼角漫开一丝笑意,很快就小步过去熄了灯,依旧用多余的枕头做界限,躺在了外侧。

    怕孟寒舟半夜又被冻醒,林笙这回只盖了一点被子边边,一边嘱咐道:“明天进山里不知道会走多远,我提前把粥煮好,放在床头上,万一中午我回不来,你先将就吃一点。我尽量早点回来。”

    不过没人叫醒孟寒舟的话,他这个身体,说不定能一口气睡到下午。

    天一黑,山坳里气温又降下来了,孟寒舟压着气息咳了两声,问道:“要去那么久?”

    “嗯。”林笙闭着眼睛说,“好的药材都长在深处,而且也不一定能碰见,既然去了就多走走看看,等再去……唔,再去心里也能有数……”

    没说两句尾音就慢慢拉长,睡着了。

    孟寒听到均匀呼吸声,转头看着林笙。

    从这个角度看林笙,是一双低垂的极漂亮的眉眼,过了会,他伸手进去,从被子里摸出了林笙的手。

    林笙的手心很热,是那种被磨痛而产生的火辣辣的热,掌跟处红得明显,还有被水桶提手上的木刺扎破的细碎小口子。

    洗刷碗碟泡了水,红的更红,白的更白。

    果然是磨伤了。

    林家的小公子,原本也不是干粗活的手。

    孟寒舟捏了一下,感觉很软,像是捏了一团柔柔的面团。

    林笙本能地眉头发紧,但还好,并没有睁开眼睛。

    夜深人静。

    孟寒舟借着月光观察了一下林笙,确定他不会醒,偷偷地继续揉捏起林笙的手。

    把这几根磨红的手指,从指间揉捏到指根,一直捏到软软的掌心。虽然他不懂医术,但是以前抄书或者练武,练到手酸或者磨出水泡时,这样揉一揉多少会舒服一些,第二天就不会太痛。

    毕竟除了这个,他现在什么都帮不上。

    捏着捏着,林笙突然抓住他的手贴了过来,还钻进了他怀中,鼻尖几乎蹭在了他的喉结上,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洒在颈窝里:“嗯……好舒服,再来几下。”

    孟寒舟蓦然一僵,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又撇过眼神看看别的地方,没过一会,耳根微微一红:“知、知道了。”

    他绷着一张脸,抖开宽大的被子,把林笙露出的半边肩膀盖住,然后又去摸到林笙的另一只手,捞在手心里继续捏。

    孟寒舟自然不知道,他任劳任怨地捏了大半夜,而在林笙的梦里,却并没有英俊帅气的孟公子,而是梦见一群小奶猫在他身上踩。

    -

    翌日,林笙神清气爽,感觉昨天的疲累都消失了。

    他伸个懒腰,回头看了一眼睡得很沉的孟寒舟,把被角给他掖好。又去煮了新的粥,放在了床头,还用另一只大碗倒扣住,以免被不知好歹的老鼠给偷舔了去。

    静悄悄地收拾完,他背上小竹篓要走。

    又想到什么,往回倒了两步,从门中探回一点脑袋:“我出门了。”

    朝熟睡中的孟寒舟小声打了个招呼,这才颠颠竹篓,离开了家门。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