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心悸症又严重了,自从林笙说完那些话后,孟寒舟觉得心脏一直狠狠地跳个不停,搅得胸口阵阵发胀。

    从小到大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林笙是第一个。

    正胡思乱想,胃里才觉得有了点暖意,林笙就放下了木碗,不再喂他了。

    孟寒舟还张着嘴像等投食的鱼一般,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碗里已经空了:“……”

    小木碗装不了太多东西,孟寒舟才咳过血昏迷过,不适宜一下子吃的太多太硬,应该少食多餐。陈米豆子就算煮得再烂,也毕竟不如新米好消化,吃多了容易胃疼。所以林笙给他盛的这一碗里,水多米少。

    孟寒舟先前还冲他发过脾气,摔过他的碗,砸过他的枕头,现在要面子,已经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吃饱了。

    林笙看出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但并没有再给他盛一碗的意思,反而把空碗拿下去了,平平说道:“中午再吃。”

    趁着他现在还算听话,林笙又喂他喝了两口水清清口,便叫他伸出舌面来观察了一下。

    舌颜色发淡,是气血不足。舌面上覆着一层挺厚的白苔,确实是受寒的表象。舌边还有齿痕,这是脾虚,林笙全记在心里,打算之后买到药材给他调理。

    然后,才端起自己那碗已经有些冷了的粥来吃。

    孟寒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越看越香。

    折腾了这一番后,外面日头很高了,马上就要到中午,他舔了舔唇,忍不住问道:“中午吃什么?”

    林笙吃东西也安安静静的,但速度并不慢,很好看:“粥。”

    孟寒舟沉默片刻,不死心地问:“那晚上呢?”

    林笙放下碗,擦了擦手指:“还是粥。”

    孟寒舟:……

    -

    林笙将几只空碗收回灶房。

    他舀了清水把碗洗干净,放回木架子上,还顺手将灶下的火压灭了一点,只留一点余温,方便随时能用。

    早上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后,水缸里就没剩多少水了。院子里也没有水井,估计是要到先前看到的那条河里去打。林笙找到了木桶,桶可不算小,估量估量自己的身板,恐怕做不到一次挑两桶水回来,还是费力气多跑几趟吧。

    拎起木桶,林笙总觉得自己似乎把什么事情忘记了,可脑海里搜索了一圈,也没有想到究竟是什么……算了,想起来再说吧。

    他根孟寒舟说了一声出去打水的事,刚出了灶房,就听到院子外面响起一阵嘹亮的孩童哭声。

    日头高了,农家的小孩子们没什么别的乐子,都跑出来追逐打闹着玩,老远就听到他们吵吵嚷嚷的。

    林笙本来没当回事,但那哭声断断续续的,似乎就在自家门口,还夹杂着妇人的训斥声:“小冬!就差几步路了,赶紧起来,不就是摔了一跤,又闹腾什么……”

    林笙擦了擦手,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才一推开院门,不知什么东西横在自家门口,差点被他一脚踢飞。他眼疾手快赶紧扶住,见是个背篓,旁边洒落出来的又是野菜又是蘑菇,林笙忙把东西都捡了回来,很沉,一下子就装得满满当当的。

    旁边的矮墙底下,席地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干干瘦瘦的,正抹着泪撒泼闹脾气:“娘呜呜,我脚疼,走不动……”

    不远处站了个妇人,应当是孩子的母亲,看起来年纪不算大,约莫三十来岁。

    她头发都用灰蓝色的头巾包裹着,背后也背着比她身形大一倍的柴火捆,纵然她身材比较壮实,腰身也被压得直不起来了,更腾不出手去拉扯孩子。

    “我还能背你不成?赶紧的别瞎闹腾了!快晌午了,还得回家给你爹擦身做饭……”妇人满脸倦容,回头正要呵斥孩子,就见一道人影拉开了院门,从孟家院子里走出来个俊俏的年轻人。

    昨日下雨,她在家中照顾丈夫没有出门,并不知道马车进村的事,也没听见外边那些传言。这会儿见到孟家突然来了人,还是生人,赶紧就招呼儿子过来,一边不住地拿眼神上下打量林笙。

    小冬也被突然出现在背后的人吓得咯楞一下,但爬起来瘸瘸拐拐没跑几步,就又扑到在地上了,当即哇一声大哭起来。

    “……没事吧?”林笙犹豫了一下,上前去把小孩给扶起来。

    出于职业习惯,林笙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孩子小跑的几步,有明显的保护性姿态。

    趁着弯腰扶孩子,他半蹲下来顺着孩子小腿往下一捋,才摸到脚踝,孩子就疼得嗷一声。这一摸,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他动作立刻放轻了,心下了然道:“孩子应该是真的疼,有踝关节的轻微错位。”

    “啥?”妇人见他单单薄薄的是个少年书生模样,说话又温善,不像是什么恶人,心里的戒备不禁就松了一些,“啥错位?”

    林笙想了想道:“就是脚踝上的小骨头歪了。”

    “啊?怎么的骨头就歪了?不就是跌了一跤吗……”孙兰一脸茫然也不懂,这小子天天爬树下水的,皮实得很,就刚才下山的时候被石头绊了一下,摔了个跟头,哪能那么容易伤着骨头,她觉得这少年人是在唬人,“你小子年纪轻轻的,别张口就来啊!”

    田里的孩子养得都糙,哪有那么娇气,摔一下还能摔断骨头的?

    “并不是骨头断了。”林笙解释道,“是小孩子骨骼还在发育,如果遇到外伤磕碰或者撞击,一些小关节很容易就会脱位错位,不在它原本的位置。你瞧,这块已经有些肿了。”

    孙兰卸下-身上的柴火捆,半信半疑过去,掀开小冬的裤腿一看,果然右边脚腕子高了点。

    她本来还不怎么当回事,这下亲眼看见肿了,顿时就信了几分——自家小冬这才几岁,真要是真伤了骨头伤了腿,万一成了跛子,以后可连媳妇都难讨了!

    隔壁村就有个卖竹筐的张老汉,前年上房修瓦的时候不小心跌下来了,当时觉得没啥事呢,也是扭了腿一瘸一拐的,就没管,谁知道后来……腿忽然就烂了!花了好多钱也没治好,最后没办法,只能给锯了。

    那更是吓人!

    孙兰关心则乱,越想越怕。

    但她性子急,嗓门又大。一急起来嘴上就不饶人,忍不住责备起孩子道:“你这小败家玩意儿,让你老老实实的跟着我好好走路,你非要攀高蹦低的……现在得意了?你说说,看个腿去镇上又要花钱!”

    村里原有个鳏居多年的老秀才,姓刘,会几手看病的法子。

    平常邻里有个不舒服的,都是找刘秀才给看,他能给弄点山上的药草吃吃。

    但最近刘秀才到外乡走亲戚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往常老刘秀才不在村上的时候,村里人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要么得等到他回来再说。要么实在急的,就得去镇上请郎中。文花乡偏远,去一趟镇上得好几个时辰,要是想快点,就得蹭人家的牛车。

    且不说来回的路费还有药钱了,单是城里郎中的诊金就不知道要多少!

    小冬只是贪玩而已,能懂个什么,只是听娘亲语气这么凶,哭得越发大声了:“呜呜娘……我疼……”

    孙兰嘴硬心软,说了他两句就不说了,终究是心疼。

    骂归骂,到底是自家的熊儿子,真要是因为耽搁吃药而坏了一条腿,她这辈子指望就没了。

    “兰姐姐!”

    她正要去抱小冬,突然远处从半坡下面匆匆跑来个姑娘,叫着她的名字,远远的瞧见孙兰了,大松了一口气,赶紧走了上来,“太好了,兰姐姐你在这。”

    林笙瞧了她一眼。

    这姑娘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很小巧玲珑的一个女孩子,走路有些跛脚。不知道是不是吃的不好,似乎是有些营养不-良,脸色发黄,下巴也瘦得尖尖的,显得眼睛更加得大。

    “灵月妹子。”孙兰应声。

    李灵月腿脚不好,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扶着腿缓了口气儿,见小冬坐在地上哭,一只脚还肿了,吓了一跳,问了声:“小冬这是怎么了?”

    孙兰心里正是又急又躁,忍不住朝她抱怨了下熊孩子上蹿下跳扭了骨头的事。

    “唉,皮娃子!”叹了口气,又转头问她,“你找我?什么事这么着急。”

    李灵月忙回过神来,赶紧说:“兰姐姐,你快回家去看看吧!我刚进你家找你,就见柳大哥从床上摔下来了,正满头是血,我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也不敢乱碰……就让银子先守在那,我赶紧出来找你了。”

    即便很着急,她说话声也细细小小,软绵绵的。

    “啥?!”孙兰脸色一变,“我这就回去!”

    才一迈腿,又忽的想起这还有个摔了腿脚的儿子。什么事儿啊,倒霉都往一块凑!

    可一琢磨,孩子这个就是伤了腿,一时半会出不了大事,家里男人却有可能出人命的,也管不上那么多了,拔腿就往家跑,同时喊道:“灵月,先帮我照顾下小冬!”

    “成,我送小冬回去。”李灵月应了一声。

    可声音太小了,恐怕孙兰都没听见。

    那边孙兰一走,李灵月越发地怯人了,也可能是警惕外人。林笙一动,她就战战兢兢退了一大步,好似林笙会吃了她似的。她站在那儿左右为难,一副想过来抱走小冬,却又不敢过来的模样。

    林笙也不知道她好端端的到底怕什么,难不成自己这么可怕吗:“……”

    林笙只是想仔细给孩子检查一下。

    他也懒得解释了,直接半跪在地上,支起一个方便的角度,将孩子的脚搁在自己的膝头。

    李灵月探头瞧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干什么?”

    林笙示意她不要说话,便一手托着孩子的脚踝,一手沿着踝骨关节仔细地摸了一圈,然后握着小冬的脚左右轻轻摇了一下,柔声对孩子道,“别怕,哥哥给你揉一揉,揉一揉就不疼了……”

    说着趁孩子不注意,突然掌心往前一顶,只听细微的“咔哒”一声。

    “好了。”林笙说。

    就一瞬间的功夫。

    李灵月诧异地愣住了:“好了?”

    林笙起身,拍拍这个满脸鼻涕眼泪的小萝卜头:“别哭了,起来试试,踩在地上还疼不疼了?”

    小冬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眨巴了几下眼睛,骨碌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右腿往地上跺了两脚试了试,黑溜溜的小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欣喜地朝李灵月扑了过去:“哇!月姨!真的不疼啦!”

    李灵月看了看小冬的脚,一时还是不太能相信,可刚才那咔哒一声骨头响,她又确确实实的是真的听见了的。

    李灵月都没回过神,揽住小冬后,颇有些意外地盯着林笙看了一会:“你……你会看病?”

    说着看了看他背后的屋子,竟然是孟家的院儿。

    这才恍然,心想原来是昨天那个马车里的……没想到是个如此俊秀的少年郎。

    “嗯,算是会一些。”

    林笙应下,又想起来叮嘱说:“孩子只是小关节错位,问题不大,已经及时复位了。下次小心点就行。小孩子身体恢复得快,这两天就好好休息别乱跑,右脚不要太用力。”

    “哦……好。”恍惚了一会,李灵月忙去摸身上的兜子,问:“那、那这……多少钱?我替兰姐姐先给你……”

    林笙摆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痛。回去后劳烦你和他娘亲说一下,骨节虽然复位了,皮肉却毕竟已经伤到了,现在有些红肿是正常的,可以用凉手巾给孩子敷一敷脚踝,千万不要用热水烫。”

    他见李灵月甚是安静,怕她没有听懂,便又重复了一遍:“能记得住吗?”

    李灵月轻轻点点头:“能。”

    林笙看她可能是怯生人,也没再多说,转身准备去拎水桶继续去打水。等他拎了桶再走出来时,只见那瘦弱的姑娘正费力地将地上那一大捆柴火背在身上,一手牵了小冬,另一手还要去抱那只死沉的背篓,正踉踉跄跄地往孙兰家走。

    往前走是个下坡。

    眼见她差点扑到地上,林笙快走两步,一把帮忙托住了。他看这姑娘也病怏怏的气色很不好,感觉随时都能晕倒在路上似的,一时好心,就伸手将背篓接了过来:“我帮你们送过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李灵月忙说。

    林笙道:“不碍事,我反正也是要往下去打水的,顺路走一段吧。”

    李灵月看了看他提着的空水桶,见他确实是要下去,于是小声道了句谢谢,便拘谨地走在前方带路,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半坡往东一拐,很快就到了孙兰家。

    她家是个搭了葡萄架子的小院子,这时节葡萄藤才还没有彻底返青,嶙峋的藤蔓缠着竹架,摇晃着仅有的几片嫩叶。

    “银子你也来啦!”一进门,小冬看到自家门槛上捧着脸坐着个小丫头,一双大大的眼睛,简直和李灵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小家伙顿时好了伤疤忘了疼,高高兴兴跑上去要和她玩。

    银子跑到李灵月跟前,小声道:“阿娘,我害怕,兰婶婶在屋里哭……”

    “……”李灵月瞧了窗户一眼,摇摇头,“没事银子,跟小冬玩去吧。”

    林笙走进来,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放背篓,就看到葡萄架底下的角落里,堆了两个没来得及清理的药罐。他虽不是有意要看,却也瞥见了这药渣里有几味川芎、赤芍、桃仁等,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

    他下意识问了句:“这家有人生病了吗?”

    李灵月将柴火帮忙堆在一旁,回头见林笙盯着那堆药渣瞧,田里人最怕生病,所以有人很忌讳见到药渣,会觉得晦气。忙低声道:“你别介意……柳家大哥不是什么不干净的病,是中风。”

    林笙:“中风?”

    这种病,无论在什么时代,也算不上什么好病。

    李灵月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柳大哥是突然病的,他们两口子好容易攒了点积蓄,现在又全搭进去了……”

    柳家婆婆当年也是瘫在了床上,柳大哥为了照料寡母,怕耽误好人家女儿,直拖到母亲去世了才成亲,是经人介绍,娶了年纪也不小了的孙兰。那时候柳家为了给柳母治病欠了乡里邻居们不少钱,穷得很,好在孙兰能干,夫妻俩都不是爱埋怨的人,勤勤恳恳种地干活,把欠钱都还上了,还生了小冬。

    眼见着日子好起来了,总觉得终于能顺心了——谁能想到柳大哥下地干活,突然的就晕了过去,怎么也醒不过来。孙兰着急忙慌的请了刘秀才过来看,竟说……也是中风。

    这一下子,柳家天就塌了。

    “兰姐姐不愿意相信他起不来了,换了不知道多少郎中,一直拿药养着。大半年了也没什么起色,现在瘫在床上连话也说不了……唉。”李灵月感慨道,这病就是个无底洞。

    正说着,许是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孙兰走了出来。

    李灵月怕她听见伤心,忙按下话音,不再提这个了。

    林笙没想到他家还有这节,心下唏嘘了一阵。

    可见孙兰方才还是泼泼辣辣的一个爽快娘子,此时已失了神色,眼眶微红。

    瞧见是李灵月送小冬回来了,连带着孟家院子那个少年也跟了下来,勉强在外人面前换上一副笑容,到屋里提了壶水出来:“还麻烦你俩帮我把东西都弄回来。很累吧,过来喝点茶。”

    “捎带手的事。”李灵月客气道,“柳大哥没事吧?”

    “没事儿,就是不小心从床上滚下来了,脑门上摔破点皮。”孙兰苦笑了下,摆摆手,“别管他了,喝茶喝茶。”

    林笙却微微一皱眉,垂眸沉思了片刻,问道:“方便的话,能让我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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