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夏油杰再次回忆起那个过于平静的晚上时,发觉其实一切都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

    他鬼使神差地跟在白发青年的身后,他的手冰冷而瘦削,却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送他去小学时,紧紧拥抱着他掉下的眼泪,自己和拥有像宝石一样好看的蓝色眼睛的同龄男孩斗嘴,夏日祭的烟火盛大迷离,身着浴衣的男男女女在海风中肆意漫步。

    年幼的孩子对青年口中的咒灵、咒术懵懵懂懂,记得最清楚的居然是青年低沉而清晰的声音。

    “拥有咒术师的天赋,就意味着要和痛苦一直相伴。”

    “但是杰,如果不想成为咒术师也没有关系哦,当做看不见就好了,戴上眼镜的话其实就可以阻隔和咒灵的对视。”

    夏油杰抬起头质问清癯的白发青年,狭长的丹凤眼中满是疑惑不解。

    “怎么可能当做看不见嘛!那么恶心——而且它们还会伤害别人,身上有那种怪物的人都会很不舒服的!”

    “如果有能力的话,当然要帮助他们的吧!”

    北野竹蹲下身,迟疑了片刻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孩子的黑发上。

    “你太善良了,杰,这种人往往会活得很辛苦。”他轻轻地说,连声音都似乎即将弥漫进海风中。

    “如果无法装作看不见的话,那就成为咒术师吧。”

    “身为强者想要保护弱者。”北野竹沉默良久才做出在他看来并不贴切的总结。“是很伟大的想法。”

    “但这仅仅是个选择,从不是义务。”他叹息着,被绷带覆盖住眼睛的他让人无法分辨神色,只能发觉他苍白无力的唇色微微地颤抖了两下。

    他似乎在恍惚中看见了这个孩子过于坎坷曲折的命运,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

    夏油杰望向护送了他一路的白发青年,感到一种颇为古怪的迷茫,他摇了摇头。

    “我——不太明白。”

    “竹的意思很简单啦,就是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这又什么不好理解的!”一旁看着北野竹去摸别人头的五条猫猫早已坐不住了,扑进怔住的青年怀里,扯了扯他脸上碍眼的绷带。

    “那有那么简单——”夏油杰惊愕地睁大眼睛。“要考虑的事情很多的好吗?”

    “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想做就能做的吧,不管做什么都应该先想想以后怎么办吧?周围的人会会什么感受,这不是最基础的吗?”

    他说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捂住嘴,对于这种近乎袒露心声的做法,生性内敛和善于伪装的他多少有些羞涩。

    “那是你想的太多——。”五条悟拉长了尾音,往嘴里塞进一个苹果糖,让对苹果糖多少有些心理阴影的夏油杰动作一僵。

    “哼——”尚且稚嫩板正的夏油杰被不按套路出牌的五条悟气得不说话,表示自己不和不讲道理的计较。

    北野竹勾起唇角,温和的笑容出现在他惨白的脸上。

    “没关系,现在不明白,以后也会明白的。”

    “我最讨厌大人说这种话了。”五条悟嚼着糖果,发出含混不清的话语,一旁的夏油杰深表赞同。

    是啊,一代又一代的成年人用着相同的话术敷衍着现在的孩子,曾经的自己。但是又有多少人在明白的那一瞬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以为的敷衍,是只有成长才会换来的——难以宣之于口的疼痛和茫然。

    就像多年后,夏油杰再一次将被烧灼成灰烬的记忆从脑海中捞出,居然还带着火焰特有的刺痛和炽热。

    一字一句,皆是谶语伤人。

    ***

    拽着两个孩子回到酒店的北野竹将夏油杰交给了旅馆前台——很巧,夏油杰父母订的酒店和北野竹是同一家。

    在喧闹的夏日祭里他们实在找不到和夏油杰失散的父母,还是五条悟发现这孩子一直带着兜圈子,完全是故意跟父母跑丢的。

    蔫坏。

    最后看这孩子实在是开心不起来,才决定带他玩一圈,然后再送回酒店的。

    “我给他们留了纸条了。”一脸正直的夏油同学举手道。“我就是想先回旅店。”

    “苹果糖太难吃了。”他露出一个和他的年龄并不匹配的温和笑容,似乎对于自己能说出这话松了一口气。

    “还是捞金鱼比较有意思。”

    北野竹顿时无语,心想能和五条悟斗嘴孩子就算看上去再乖,也多少让人感觉头疼。

    他给夏油杰留下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字条,嘱咐他日后如果有需要可以在这里寻求帮助。

    然后就是另一个熊孩子了。

    “其实我给你订了今天最早的飞京都的航班,时间是晚上九点。”这已经是今天早上北野竹发现五条悟时所能订到的最早的航班了。

    北野竹面无表情,甚至觉得自己脸色还不够冷,吓不到面前肆无忌惮的五条悟。

    “但是现在飞机已经无法起飞,台风‘北冕’今晚登陆,而你。”北野竹顿了顿。”从现在开始绝不可以踏出酒店半步。”

    “哈?你从最开始就没想过让我和你一起去祓除咒灵吧?”五条悟在电梯里拉长了脸,似乎对北野竹的举动颇有微词。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次的祓除任务绝对有鬼。”北野竹理了理自己眼睛上的绷带,一时有些焦虑。

    北野竹现在很不爽,这种不爽其实在熟悉他的人眼里表现得非常明显。

    刚刚电话里的甚尔已经不敢吱声了,麻溜地滚到北野竹的酒店房间等待狂风骤雨。

    从他踏进这个城市开始,阴谋的气息就在无时无刻不再撩拨北野竹的神经。

    甚尔的不听话和不请自来其实还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五条悟?他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

    从总监部获得的自己的行程?

    现在还只是个孩子的五条悟绝对没有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他的到来无疑是有人刻意算计的结果。

    特级咒灵“剑鱼”是用来算计自己的工具,但是五条悟或许在背后的主使眼里也是目标的一部分,能够除掉自己当然不错,但是能让刚刚获得足够自保能力的五条悟葬身于此,绝对对最近日渐嚣张的五条家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要知道御三家和总监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他们其实更接近于日本的大财阀和政府的关系,互相牵制,互相算计,彼此是敌人但也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他们利用了年幼六眼的任性,想在这场针对自己的阴谋上加上五条悟这个搭头。

    妈的,自己居然让五条家的神子当自己的搭头,我北野竹何德何能啊!

    他在心里疯狂自嘲,并且将没有丝毫容人之量的总监部在心里辱骂了一万遍。

    进入酒店房间后,五条悟和甚尔惯例互喷,两个人看对方的不顺眼程度让人怀疑是不是上辈子甚尔给了一刀给五条悟脑袋开了瓢,然后五条悟直接一发大招将甚尔送上西天。

    “你怎么在这里?六眼小鬼!”甚尔将自己的太刀擦得咯吱咯吱响,显然是受了北野的真传。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肌肉猴子!你这是在打扰我和竹的激情夏日祭好吗!”五条悟毫不示弱,幼稚的童音丝毫不落下风。

    如果没有杀身夺子之仇,北野竹表示这两人的激情对喷毫无疑问是在无理取闹。

    不过能在这种时候依然有精神对骂,也着实让人感到欣慰。

    心理素质很好,继续保持。

    北野竹愉快地在自己内心刷着吐槽,他的粗神经有时候也确实让人无法理解。刚刚因为自己的计划脱纲而带来的不愉快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总是可以很快地让自己情绪平静如同流水。

    毕竟在一个在明显是在算计自己的阴谋中,还有闲心带着孩子去逛夏日祭的人——绝对多少脑子有点大病。

    北野竹掀开窗帘,没有理会两个人越来越值得登上脱口秀节目的吵闹。门窗已经被锁死,漆黑的夜幕下零星可以看见一些灯火,但是在台风前死寂的天地之间飘摇如同濒死的萤火虫,仿佛刚才火热喧嚣的夏日祭只是人类误闯进了一场神明的梦境。

    因为台风即将到来而逐渐压低的气压让人感到窒息和压抑,室外已经找不到一个人影。汽车和玻璃窗都在一周前就已经做好所有防护措施,生活在这片由火山灰覆盖的土地上的人们在应对灾难上拥有足够丰富的经验。

    数百吨海水拍击着崖壁发出海鸣,跨海大桥的钢铁在自然的伟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突然间意识到人类发展了几千年的文明,引以为傲的科技和建筑,在大自然的面前依然脆弱得犹如孩童的玩具。

    北野竹突然抬起手指,晦涩的咒文从他苍白的嘴唇中念出。

    “由暗而生,暗中至暗,污浊残秽,尽数祓除。”*

    在五条悟有些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淡蓝色的,和正常的帐完全不同的结界将整个酒店房间笼罩其中。

    他回过头,不去看一旁濒临炸毛的五条猫猫。

    “这个帐舍弃了所有效果,换来了两条能力。”

    “隐匿,以及禁止名为五条悟的存在出入。”

    “所以不要想着偷跑了,那个咒灵至少得等到你可以全天候运行无下限之后你才能对付。”

    他将目光投向一旁从他设下帐开始就默不作声的甚尔。

    “从现在开始,这次任务的执行者,只有我一个人。”

    他在“一个人”上加重了语气,绷带衬得他肤色雪白,可他的声音却像是他那把刚刚出鞘的环首刀。

    说完,他就拉开了酒店的落地窗,从十一层的高楼一跃而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坠进突然来袭的狂风骤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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