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越过枝叶罅隙的光斑像舞台顶上的自动追光,一个接一个地跳进车窗,在夏星燃的腿面短暂停留。

    他收回投向路边防护栏的视线,有点不自在地略微挪了挪屁股。

    原本是想换个更加舒适的姿势,结果挪完了发现还不如不换,越动越有种如坐针毡的微妙感觉。

    真皮包裹的椅垫饱满柔软,前后排相隔的距离宽到夸张,每每上车都要刻意屈起的双腿自然摆开,如果夏星燃愿意,他甚至可以直接把腿抻成直棍。

    但即便如此,在金钱的馥郁芬芳密致笼罩下,夏星燃仍然本能觉得,身体有些小小的不自在。

    “要吃糖吗?”

    身旁的男人淡声开[kou],打断了夏星燃的内心活动。

    他正准备往左扭头,对方的手已经递到身前。

    许是混了西方的血统,那只手肤[se]偏冷,筋骨更显刚劲有力,捏在指间的方形糖块裹在栀黄[se]的糖纸下,犹如一颗亟待被人剥去伪装的[jing]金美玉,连身价都因着递糖的人翻了数番。

    出于礼节,没有拒绝的道理。

    夏星燃客气道了谢,剥开包装,贴近唇边。

    粉红的舌尖轻灵一卷,糖块一下被含进了嘴里,发出与齿尖擦碰的细微声响。

    甜津津的果香充斥[kou]腔,夏星燃疑惑地低低“嗯?”了声,尝出这股甜香里不仅包含着一种水果。

    “好特殊的味道。”他睫毛扑闪,眼神被跳进车窗的光斑晃亮,新奇望向糖块的原有者。

    陆琛唇线弯展,呈出与声调一致的轻笑:“猜猜都有哪些味道?”

    舌尖将糖块再次卷[tian],夏星燃试着回答:“柚子,菠萝。”

    陆琛肩靠椅背,双手[jiao]叠搁在膝头。

    他今天难得没穿一贯的正统西装,铅灰[se]的休闲西裤,上搭暗门襟的翻领夹克。

    没打领带的衬衫散开两粒纽扣,形状明了的喉结在领[kou]夹角间显露无疑,随着说话的动作滑滚起伏:“还有呢?”

    “……好像还有一点桃子的味道?”夏星燃有点不确定地反问。

    回答问题的人摇身一变,成了抛出问题的人。

    陆琛笑意稍浓,再次向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没有了?”

    “其它的就……”夏星燃被他的动作打断,没明白他想要什么。

    直到对方手腕下压,指尖轻轻探进自己手里,捻走了那方被他团皱的糖纸。

    陆琛掌心转拢,那团糖纸竟瞬间消失了踪影。

    他声[se]不改,目光仍落在夏星燃脸上,接下夏星燃没说完的话:“尝不出其它味道了吗?”

    夏星燃含着糖块,垂目看看男人的掌,又抬眸望进灰蓝的眼,一时不知该回答陆琛的问题,还是该关注大变糖纸的魔术手法。

    短暂的纠结后,他先选择了前者:“尝不出别的水果了,不过有种我形容不出来的香香的味道。”

    清醇芳馨,淡淡萦绕在唇齿

    间,存在感不强,却在果味后持留很久,又甜又香的,对味觉来说是一种很新鲜的温和刺激。

    陆琛见他敛眉又思索起来,笑着没有立即回应,等眉眼的主人松眉放弃,这才迎上对方探求的目光,开[kou]解惑:“是普洱。”

    “普洱?”这个回答超出夏星燃的意料,听得他不由一怔。

    果味的糖里居然加茶?

    夏星燃:“我记得普洱的茶汤有点发苦,可是糖里没有一点苦味。”

    在他很小的时候,夏国安没事就爱摆弄柜里的茶叶,不同的茶叶对应不同的冲泡方法,甚至还有专用的各式茶具。

    小夏星燃凑在旁边好奇观望时,没少被夏国安半哄半骗地抿一小[kou]茶,小孩子味觉敏感,哪懂得品茶,每每吐着舌头连连叫苦,爸妈都在后面哈哈笑他。

    不知是家人笑了太多次,还是茶的味道让他印象深刻,哪怕到了十多年后的今天,夏星燃仍清楚记得,普洱的茶汤又苦又涩,小时候的自己最不喜欢。

    “普洱有生[shu]之分。”

    陆琛的声音唤回夏星燃的思绪。

    “生茶茶[xing]较烈,味道相对生涩。[shu]茶偏软,[kou]感馨香,味有回甘。”

    看来小时候自己尝到的,是普洱生茶。

    “原来茶叶有这么多讲究。”夏星燃算是长了见识。

    他转瞬想到,沈秋迟在剧中贯爱去茶楼听曲逗闷,也曾多次点过普洱。

    按沈秋迟的人物[xing]格,他能点上那么多回的,必定得是普洱[shu]茶了。

    夏星燃像被窗外的阳光照亮了思路,蓦地恍然。

    那他先前添补的品茶表现该被推翻,他得重新研读修改。

    [kou]中的糖块随之滚转,清甜的茶香依稀可辨。

    夏星燃骤然想通,将糖抵进右边的腮帮,看向陆琛认真说道:“谢谢陆先生教我这些。”

    所幸那段戏份还没拍到,今天这颗糖误打误撞给他补上了认知缺[kou],还有补漏的机会。

    陆琛对他的神情变动毫不意外,嘴边的弧度仍是淡淡的:“随意聊天罢了,不算教你什么。”

    不管怎么说,意外搞懂了剧中细节是事实。

    夏星燃一扫方才的不自在,嘴里甜味不减,心头也莫名有些小小的雀跃。

    他身体贴上椅背,刚想接着与陆琛说话,正前方的副驾驶位突然探出一颗脑袋,一副再不说话就快憋死了的样子:“对不起,我打断一下。”

    第二十九章

    夏星燃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除了司机,车上还坐了一张陌生面孔。

    那颗脑袋毫无诚意地道完歉,眯眼对准后排古井无[bo]的男人:“敢问您什么时候学会的哄小孩啊?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您这番本事。”

    哄?

    夏星燃捕捉到话里的关键词。

    上车之前,他便和陆琛打过了招呼,刚上车时出于那点不自在,两人没有多余的[jiao]谈。

    直到陆琛给了他一颗糖。

    夏星燃咽下嘴里的甜味

    残渣,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真有点像被人用糖慢慢哄好的小孩???

    就像那种,乍然进到陌生的新环境,来不及慢慢消化习惯,便被主人拿零嘴转移走了注意力的低龄儿童。

    夏星燃:“……”

    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大多选择主动挑开新话题,靠聊天说笑松弛气氛。

    而陆琛的选择是,先给他一颗好吃的糖,顺着那颗糖自然引出后面的对话,一下子就让他适应在有限空间里和不甚[shu]悉的人独处了。

    ——虽然现在才发现不算“独处”就是了。

    打破后排独处氛围的男人猴一样斜着身子,头顶的自来卷和嘴边若隐若现的胡茬上下呼应,与从头到家完美无瑕的陆琛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没等陆琛甩自己眼刀,果断换了说话对象,咧着嘴朝夏星燃笑:“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在下毕维斯,算是老陆的老朋友了。”

    久仰大名?

    夏星燃眼角细细跳了一下。

    他忽视这句夸张的客套,同样自报家门:“你好,夏星燃。”

    “咦?你刚刚那眼神,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毕维斯有多年和陆琛打[jiao]道的经验,对人的表情观察入微。

    夏星燃语噎,总不能说是被“久仰大名”堵的吧。

    他另辟蹊径道:“没有,只是觉得你名字挺特别的。”

    模样是百分百的本国长相,名字却整的像个外国人。

    夏星燃余光往左一瞟,掠过不发一言的陆琛。

    正好和旁边这位反过来了。

    他视线刚收回来,就见毕维斯面露忿忿,攥拳锤了下座旁的扶手箱:“可恶!你们是真可恶啊!!”

    夏星燃:“?”

    他也没说什么吧?“可恶”的帽子说来就来?

    再者,“你们”是把陆琛也拉进来了?

    “你是不是觉着我长这么糙,还取了个洋名!”毕维斯无证据指控。

    夏星燃:“……”

    尽管胡茬是有点邋遢,但他没往“糙”字上想。

    ——总体意思差不了太多就是了。

    毕维斯没错过他0.5秒的怔愣,义愤填膺:“我跟老陆刚认识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跟你一样!”

    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14岁的陆琛面若冷霜,目光在他面上寸寸逡过,最后轻描淡写抛来一句:很特别的名字。

    当时差点把他气仰过去。

    “最过分的是,他后来还拍了真维斯店面的招牌,专门发给我看!”毕维斯翻完旧账,开始自我嫌弃,“别人都叫香奈儿啊、纪梵希啊,我居然跟专爱打折搞促销的真维斯撞名!我妈当年是怎么想的!”

    他不提这茬,夏星燃还没联系起来。

    一听毕维斯牢[sao],夏星燃抿紧双唇,尽量不让嘴角上扬。

    但毕维斯显然注意到他唇线的异样,愤然痛斥:“算了!你们一丘之貉,怪不得能坐在一块儿!”

    夏星燃品了品“一丘之貉”的意思,真心实意道:“要不您换个别的成语,不然我总感觉是在夸我。”

    能跟陆琛产生共[xing],站到同一阵营,这不就说明自己也能列进半个成功人士了?

    夏星燃说完闭上了嘴。

    毕维斯听得难以置信。

    沉默半晌的陆琛唇角微动,鼻腔哼出一声低笑。

    “狼狈为[jian]、蛇鼠一窝!”毕维斯换一送一,狠狠重复,“怪不得你们能坐在一块儿!”

    夏星燃没接话,向左侧头瞄了眼陆琛。

    凑巧陆琛也在静静看他。

    夏星燃与陆琛四目相对,小声吐出句:“对我来说,好像也不太像是贬义词。”

    陆琛听罢,又一次笑了。

    和刚才的低声轻哼截然不同,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弯眼发笑。

    像运作周密的人工智能被附着了人类的血[rou]。

    平直的睫毛尾端[jiao]错,灰蓝的瞳仁愈显深远,连声调都透着显而易辨的愉悦:“对我而言,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