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洛云阙。
一只褐黄的飞鹞停在琉璃瓦上,夜色中羽身全黑,圆目如鹰一般,落在一双细眸中。
“已接到飞鹞,大军改道平洲。”
殿下站的人俯身,他全身蒙着青衣,脸也不例外,好似那张脸并不重要。
“知道了,多谢公公。”
“你此次手脚太慢。”
张公公细声细语:“圣上很不满意。”
烛火微动,殿下人欲言又止:“本来在洛山便可动手,但军中情况与料想大相径庭。”
“哦?”张公公笑眯眯看着他:“连你也要在圣上这里推辞。”
“并非是推辞。”
青衣人沉声:“九殿下不在卫队。”
“那在何处。”
“燕王殿下大军中阵。”
张公公稍稍抬眸。
“不光如此,还常在燕王车中。燕王殿下武功高强,阵中森严,我们确实没有机会下手,还望公公向圣上言明。”
“圣上不会想听这些。”
张公公扬了扬手:“即便他在燕王军中,燕王殿下也不会插手,事关争储,最多是袖手旁观。”
“是。”
快要日出。
远处天色被挤破,光顺着朝月台的翼角慢慢渗出,没过琉璃玉檐。
“你记好了,圣上只想要九殿下。”
“要他的尸体。”
-
北境以南,平洲。
豁然开朗的尘土卷着风啸啸而来,总算见了城墙火台,山脚下看如暗室逢灯,霞光遍天。
大军进城便是落地休整。
平洲知府站在院中,一边用手绢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躬身同宋易道。
“平洲府已将府衙腾空,王爷与九殿下住东院,宋总管和穆将军住西院,东西几间偏殿留给二位殿下自行分配,剩下的便都随军在城郊扎营。”
宋易点点头,安排的倒也不错,况且大军休整只两日,不必大费周章,只叮嘱了一句。
“王爷觉浅,夜里不必留人守门。”
“是。”
入城便是傍晚,等住进府衙安顿下来,天色已然全黑。
随军最不方便的就是沐浴,一住下阿锦便叫人烧了大桶热水,先叫楚洛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这几日都在山中颠簸,今日殿下总算能睡个好觉啦。”
楚洛洗完,便招呼阿锦也去洗,而后懒懒靠在茶座,晾着半湿的辫尾。
府衙清简,都是竹窗,窗缘被一根细长的青竹支起,漏着一半院景。
院中也不大,小路铺着细碎的青灰石子,两边种了些淡白的芍药,在月色下泛着淡光。
阿锦很快便洗完,收拾好浴杅,然后端着茶水进来道:“殿下怎么还不睡。”
楚洛捏着笔,正在窗下写字,见他过来,便招呼道:“已经到了平洲,也该给堂兄报个平安,你去捉只鸽子来。”
阿锦应声,忙抱了只勃鸽进来,楚洛把写好的字条卷成细条,用银线拴好,而后系在鸽子腿上,抱着从窗下伸出去。
刚要撒手,忽然窗缘微抖——
月色好似断了一瞬。
楚洛抱着鸽子抬眸,正好看到谢骁一身黑衣,拿着剑落在院中。
“王爷这么晚还要出去?”
-
谢骁站定回眸,看到是楚洛趴在窗边,手中抱着只灰鸽,眉眼稍弯,发丝清黑。
那双眼睛湿润清澈,长睫带着水光,好似雨中蝉翼,轻盈俊美。
少顷,谢骁沉声:“是。”
楚洛点点头,猜到他是要去查书信,却对这没有什么兴趣,毕竟说媒才是九殿下的当头要务。
“对了,王爷那日既然看了小像,也觉得不错,是否想同画中女子见一见?”
谢骁一听到是这个话题,眸色松了几分,朝窗前走近两步,唇线轻抿。
“我何时说过不错。”
“......”
当然是那日在马车里,他问谢骁好不好看,谢骁没说不好看,那就是好看,现在怎么又不承认了。
楚洛思考了一下,想来是因为谢骁常年待在军中,鲜少接触女子,乍一看到那北梁公主的小像,即便心中觉得好看,嘴上定然放不开。
说媒嘛,急不得。
过几日再问就好了。
九殿下懒懒看回手中,解了鸽子的脚绳,谢骁的目光跟着下移,盯着那鸽子,下一秒深灰的勃鸽一跃飞入夜色,爪上的细卷格外惹眼。
但谢骁并没多问。
楚洛自然也懒得多言。
“哐”一声竹窗合下。
楚洛等发梢干了便爬上榻,连日颠簸,沾床便睡。
这一觉极沉,甚至入了梦。
梦中铁壁漆黑。
他深陷一个不见光的囚牢,地面冰冷潮湿,四周静无人声,只有敲钟一般的嘀嗒轻响。
那是一双木钵。
一左一右放在他被吊起的手腕下。
腕间血红,皮肉绽开,血顺着割痕流入掌心,再从指尖落下,滴在钵中,发出沉闷的轻响。
他好似在昏睡,下一刻牢中人抬手,他便睁开眼对着那个深红的血钵,视线模糊。
“殿下,这是圣上原话。”
“您身上的血脉不干净,要在这里放空,等流干净了再送您回邀云阁。”
......
楚洛梦醒,下意识挠了挠手腕,忽得听到一声响动,睁眼才意识到有风刮在耳侧。
竹窗飘动,轻雷落在榻前。
楚洛半睡半醒地坐起,窗边烛台早已燃尽,夜色一片漆黑,他看不清轻雷比划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小暗卫面色凝重,呼吸微促。
但也来不及追问,轻雷就像是听到什么动静,眨眼便一个翻身跃上房梁。
下一刻房门被敲响。
谢骁:“是我。”
“......”
九殿下神思逐渐回笼,可是哪里还来得及,那一声只是知会,谢骁并没有要等他开门的意思,单薄的木门一掌便裂成两半,倒在地上一摊不起。
谢骁站在门边,依旧是他夤夜看到的那身黑衣,手中拿着剑,眸光先扫过床头,继而环视屋中,最后落在梁边,再慢慢垂下。
声音低沉,语气淡漠。
“你屋中,可是藏了人?”
“。。。”
-
“当然没有。”
楚洛一身单薄的亵衣,虚靠在床头,眼中留着几分困倦,还有几分心虚和敷衍。
“王爷何出此言。”
不消片刻,烛火重燃。
谢骁站在窗边,摸出一截烛台添上,不紧不慢,好似作客一般:“我今夜出门,有人一路尾随,被我追到这里,不见了踪影。”
“......”楚洛“哦”了一声:“王爷想必受了惊吓,该早些回去休息,我也要睡了。”
谢骁动都没动,单手翻过桌上的茶盏,看着他:“你可知道是谁?”
“不知道。”
“那便想想。”
“……”
屋中片刻安静。
楚洛闭着眼:“想了,想不到。”
谢骁并没答话,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床头,眸光无意识扫过楚洛肩侧,看到亵衣领口微松,很快又移开:“那你应当不介意我来搜。”
楚洛昏昏欲睡,反应过来刚要严词拒绝,谢骁已经一跃上房梁,不消片刻,便从房梁上拖出一个人,飞身翻下,直接扔在地上。
“......”
楚洛瞬间懒得再挣扎。
“是我叫他去的。”
他也是后知后觉,以轻雷的功夫,在宫中行事尚且来去自由,如今跟了一路便被谢骁发现,还被追的逃来自己房里,可见谢骁确实武功高强,要拿人并非不可能。
轻雷是他的暗卫,自然不能暴露在他人眼中,尤其是谢骁眼中。
何况字条上他的确是这么写的——
【不要与他纠缠,直接来找我】虽说理解的天壤地别,可人他还是要好好护着。
“王爷有话便问我,放他走吧。”
谢骁:“他已经死了。”
“。。。”
九殿下瞬间清醒,呼吸一滞看向地面,那里的确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只不过不是轻雷。
那一身青衣裹得严严实实,脖颈被一刀割断,此刻正血流如注地躺在地上。
谢骁也认出,这并不是今夜尾随他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房梁上,若不是从房内翻上去的,就只能是从外面沿着房梁爬进来的。
只是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却不想会被人发现,而后一刀毙了命。
“这梁是通的。”
谢骁探过地上人的颈温,语气淡淡:“你的人手脚倒是快,已经走了。”
楚洛假装听不出谢骁话里有话,“哦”了一声,见轻雷并未落到谢骁手中,瞬间便困意上涌,看了眼身后的软枕,就要直接倒下去——
谢骁淡声:“还要我再搜平洲府?”
“……”
屋中烛火通明。
楚洛只好又坐起来,忽视地上那一摊东西,听着谢骁问:“为何派人跟着我。”
“你不是也在查我吗。”
楚洛散了睡意:“本就是我先对王爷坦诚,将身世和书信和盘托出,你既不信我要查,我为何不能跟?”
“王爷读了那么多诗书礼经,不知道这世间最该讲的就是公平二字吗?”
“......”
竹窗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谢骁并未反驳,只是淡漠站在窗边,单眸微垂,像是在思忖这邪门的道理。
须臾,才淡声道:“就算是这样,”
楚洛阖眼就要睡——
谢骁:“但我是亲自查。”
楚洛:?
谢骁眼神清明:“既要讲公平,你明日便亲自来跟。”
“。。。”
-
清早,鸡刚打过鸣。
阿锦甩干面巾,颇有些心疼的瞧着床头:“殿下今日竟上午就起床了呢。”
楚洛盘腿坐着,眼睛都还没睁开,阿锦给他理着头发,外面又传来将喊不喊一声:“九殿下——我家王爷问——你好了没有...啊......”
“殿下今日要同王爷出门?”
阿锦有些惊讶,不知道他家殿下同燕王的关系什么时候竟如此融洽:“大军就休整这两日,殿下还要与王爷出门,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是啊,就休整这么两天,还不得安宁。
楚洛面色如钟:“不是。”
那便不需要穿的太正经。
阿锦拿了条淡青的浣纱腰封给楚洛系上,里面一身纯白的锦袍,马尾编成了麻花,直直一根小辫子,用雪锦束着,想来行事能更方便些。
等一切弄完,阿锦又抱了个软枕在手上,想着放在马车里,他家殿下可以靠着补个觉。
可大门一开,外头哪里有什么马车,只有一身黑衣面色如霜的燕王,还有两匹同样漆黑的战马。
宋易实在头皮发麻。
马车总要人架,九殿下又不会架,可他家王爷说不带旁人,那就只能燕王殿下自己架。
这天下哪有皇长兄坐在车板上给幺弟驾车的道理,实在于礼不合。
于是便成了这样。
只可惜九殿下这么一张天姿绝色的脸蛋,若是旁人能同这么俊俏的小公子出门,怕是早就高兴得马车都备好十辆。
宋易声音干瘪:“那个殿下...”
楚洛摆手:“我走着去就好。”
“.......”
好在地方不远。
数年前的镇西大将军,沾了楚妃在世时的荣宠,如今已经封了镇西侯,长居在镇西侯府——平洲城东的私宅大院中。
从府衙过去,骑马只需半刻。
走路也只需一炷香。
楚洛抬步朝前,谢骁很快骑马到了前面,只是马架的不快,和他保持着半条街的距离。
就这么走着,也算和谐。
但走离了府衙,谢骁的马稍一抖步,那一团白影就落下一截,再一抖步,已然消失不见。
“.......”
谢骁沉眸,拉马朝回,刚转了个街角,就赫然瞧见楚洛坐在街边的茶水摊里,面前已经多了一盏茶,两碟点心。
“你在干什么。”
“用早茶。”
“......”
楚洛慢吞吞吃完那两个豆沙包,又喝了两杯茶,已然过了两刻。
这回再上路,谢骁便骑的更慢了些,不时回头,可转过一个街角,人还是没了踪影,最后在一处褂摊前将人寻到。
谢骁沉声:“你又在干什么?”
楚洛理所当然:“看看手相。”
“......”
吃饭就算了。
看手相是哪门子破事...
谢骁眸色冰冷,任人见了都要吓得跑开十米,可摊上算卦的偏偏是个瞎子,摇头晃脑笑嘻嘻朝他道:“你这位朋友不得了啊,手线朝天,乃是龙脉,天潢贵胄之像。”
“而且命犯桃花,处处留情,少不得会有人会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楚洛眨眼:“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如若再添一两银子,便可为小公子看得更仔细些...”
“好。”
正在掏兜的手被一道蛮力拉起,楚洛只感觉身体一轻便被提着拖离了卦摊。
这下燕王殿下马也不骑了,牵着缰绳便拉着人徒步往前,若是有截绳子,恐怕楚洛已经被绑好挂在马上。
谢骁冷声:“你再耽误,便要过午了。”
似镇西侯这等解甲归田,闲散度日的地方侯爵,很多都是过午便闭门谢客的。
谢骁既带他跟来,自然是以九殿下探望外伯公的名义登门拜访,好追问那封家书的下落,也省的背地里翻人院墙。
楚洛当然明白,于是又行了一条街,便站定问:“王爷这是不骑马了吗?”
谢骁眸色不善的看着他。
思索片刻道:“不骑。”
楚洛点点头:“既然王爷不骑马,牵着也是浪费了,不如让我坐上去,一同牵着也是一样的。”
“。。。”
好一个一样的...
从府衙到城东,说远不远,走起来也是那么多路。
如今便是只剩十步,九殿下也懒得再走,话音未落便爬上了马,懒得那是相当利落。
日光如薄纱,照着马上一片赤金。
他虽骑射不佳,可身为皇子马还是爬过几回,再加上这战马认主,有谢骁牵着格外温顺,连抖都没抖一下。
楚洛:“可以了,走吧。”
“......”
谢骁面色极淡,盯着马上晃来晃去的麻花小辫,气极反笑:“你知不知道,它随我在外征战多年,是有灵性的。”
不要说是御敌杀敌,就地把人摔下来再跺上几脚这种小事,实在轻而易举。
“原来是有灵性的。”
不用走路,九殿下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楚洛俯身拍了拍有灵性的马头,再回头看着谢骁,弯着眼笑。
“那王爷能不能设法让我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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