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自梦中惊醒,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自己被谢见君裹着被子,牢牢地抱在怀里,闷出了一身热汗。

    黏腻的发丝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他有些难受,微微一动身子,想抽出手来拢拢杂乱的头发,不成想,谢见君眼睛都没得睁开,手已然抚上他的额前,动作娴熟得仿若已经做了千百遍, "可算是退烧了"。

    云胡烧得浑身乏力,头疼得险些要炸开来,这会儿听见耳边谢见君无意识的呢喃声,他心里一暖,想起夜里的梦,掌心还依稀留存着温意。

    大抵是怕他夜里蹬被子再受凉,谢见君搂得极紧,手绕在他身后,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乖,别乱动…”,语气温软得似是在哄孩子。

    云胡立时不敢再乱动,生怕惊扰了谢见君,月光穿透窗户,银白的清辉打落在他身上,连坚毅的脸庞都染上了一层柔和。

    云胡直直地看了他片刻,忽而往他身侧又凑了凑,温热的气息洒落在耳廓,心跳声沉稳而安定,他闭上眼眸,踏实地睡去。

    转日,天刚破晓。

    谢见君迷迷糊糊地醒来,他睡眠浅,又因着惦记发烧的云胡,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熟,这会儿探觉怀中人体温与寻常无异,才松下一口气。

    一整晚抱着云胡,胳膊酸胀得发麻,他缓缓抽出手,攥了攥微凉的拳头,刚打算起身,云胡乍一失了“禁锢”,跟着一道儿睁眼。冷不丁二人视线相碰,瞧着谢见君面容一副憔悴模样,眼眸中布满了血丝,他鼻头阵阵发酸,眼尾染着湿漉漉的绯红。

    “可是还难受?不哭,等会起来吃上药,病就好了。”谢见君侧头靠近,略带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拂去他眼角氤氲着的泪珠,

    被摩挲的地方烫起一片温意,云胡紧绷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 “不、不难受,”,他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沙哑得厉害,喉咙稍稍一动便扯着疼。

    谢见君下炕倒了半杯温水,滴在手背上试过温度,才扶着他坐起来,侧倚在炕边的斗柜角上,担心他倚着不舒服,又往背后垫了个软和的枕头, “别说话了,先喝口水”,正说着,那杯子很自然地就递到云胡的嘴边。

    云胡身上发软,实在提不起劲儿,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涸的嗓子。

    谢见君又倒了杯水,眼见着云胡喝下,温声开口道, “我去熬些米粥来,这时辰还

    早,你且再躺上一会儿"

    云胡一听是要做饭,便挣扎着想要下炕,谢见君照顾他一整夜不曾歇息过,哪能再让他去做饭,更何况家里还有这么多活呢,他人已经退烧,就不能再赖在炕上犯懒了。

    只人还没下炕,晕眩铺天盖地地袭来,身子一歪,直直地跌进面前人的怀里。

    “你啊,生病了就乖乖歇着,凡事都有我在呢。”,谢见君失笑,将人裹紧,又塞回进温暖的被里,撩开棉布帘子见满崽还睡得熟,给他掖了掖被角,自己披上外衫,出了屋子。

    柴房里的柴火垛得齐腰高,他挑了几块,抱着进了灶房。这些时日,他起早得空就往山上去捡柴火,听满崽说,往年冬日,家里都冷哈哈的,脚窝在被子里睡一晚,早上醒来还是凉的,他便想着多

    砍些柴来,今年过冬,把家里烧得暖烘烘的。

    等着赶明儿到集市上卖豆腐时,再去杂货铺里买上两个汤婆子,夜里入睡前灌满热水,放在云胡和满崽的脚边,他身子骨强壮,自是不像他们俩那般怕冷。

    犹自盘算着,灶膛里的炉火已经生了起来,赤色火舌舔舐着干柴劈啪作响,不多时,屋里便漫起暖意。

    他将淘洗干净的新米下锅,这新米还是前些日子宋家婶子来买豆腐时换来的,云胡舍不得吃,一直存在陶罐里,想着他烧了一整夜,身子骨虚弱,谢见君特地找出来,乳白的新米口感较之陈米,愈发柔软糯香,细闻起来,有淡淡的稻谷香气。

    水开咕噜了片刻,满崽小跑进来,张手给谢见君看自己刚摸来的还热乎着的鸡蛋。

    “我们满崽真棒,阿兄等下熬完粥,就给你放到小布兜里。”谢见君搅动着锅中的米粥,抽空称赞了他一句。

    满崽摇摇头,将手中的鸡蛋往他面前推了推, “云胡生病,阿兄煮了给云胡吃。”,他自小就晓得这鸡蛋是稀罕东西,娘亲也只在他病时,才肯煮上一个抚慰他。如今一直照顾他的云胡生了热病,自然也是要吃上一个的。

    谢见君接过鸡蛋,笑着揉揉他毛茸茸的额发,转身将鸡蛋打散,沿着锅沿儿倒下,添进米粥里浸了浸。

    诱人的蛋香裹着浅浅的米香扑面而来,满崽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垫着脚往灶台上的锅里瞧,熬煮得糜烂的米粒涨开了花,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很快就好了,把衣裳穿好,洗漱去吧

    。”,谢见君给他拢了拢错乱的衣襟,哄着人去院里洗漱。

    片刻,米粥熬煮得火候够了,他浇灭灶膛里的火,盛出三碗粥,又从罐子里挑起云胡腌制的萝卜丁,这萝卜丁脆生生的,拿来就着米粥下饭,正当好吃。

    他端着米粥,腾出手肘后推开屋门,临着进卧房时,担心云胡在屋里换衣服,特地清了清嗓子,面前的门被一把拉开,床上的铺盖已经被收拾熨帖,云胡接过他手里的碗,放在刚架好的炕桌上。

    “不是让你歇着吗?怎么起来了。”谢见君摆好筷子。

    “没、没事”,云胡低声回道,他在炕上躺得惴惴不安,总想着做点什么事情,别叫自己闲着,招人厌嫌。

    “快些趁热吃。”谢见君将添了萝卜丁的米粥推给他, “早上吃些清淡的暖暖胃。等会儿我去大夫那儿给你拿两贴药来。"

    一听是要吃药,云胡连连摆手,连一旁闷着头喝米粥的满崽都跟着撇撇嘴, “阿兄,喝药苦”

    云胡倒不是因为药苦,只是他现下已然是不发烧了,去大夫那儿走一趟,怎么也得有个二三百文,他们辛辛苦苦地卖上一整日的豆腐,还赚不得这些钱呢, “我、我不烧了”,他忙不迭替自己找补道。

    “听话,药是苦些,但你这风寒少说也得吃上两贴巩固巩固,不然经风一吹,一准得又烧起来。”,谢见君知道他是疼花钱,但这小病小灾,若是不要紧对待,也得受罪。

    云胡辩驳不过,吃过饭后,便裹得严严实实,跟在谢见君身后出门去寻大夫。

    董大夫是村里的老人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来他这儿瞧瞧。谢见君带着云胡叩门时,福生正提着药包从屋里出来,见他二人进门,忙关切问道, "这是怎么了?"

    “劳福生哥挂念,是云胡昨日淋了雨,烧了一整夜,我带他来董叔这儿开些祛风寒的药。”谢见君帮着推开门,扫了一眼他手上的药包,问起, “福生哥怎么过来了?”

    “瞎,不是什么打紧事儿,我娘昨日吃坏了肚子,我也是过来找董大夫,给我娘拿点药。”福生晃了晃药包,给他二人让开进门的路。

    云胡缩在谢见君身后,听着他二人寒暄了三两句,才跟着进屋子。董大夫晒了满院子的草药,淡淡的苦味萦绕在鼻间,他揉了揉鼻子,委实消受不了。

    他四下打量着屋院,想起从前有一次,自己也是淋了雨,像昨日那般,晕晕乎乎地烧了一夜,赶着天明时堪堪退了烧,他娘就催着他去给爹送饭,路上吹了风,回家没多时又烧了起来,娘亲担心过了病气给云松,又忌讳村里人说她恶待,不情愿地来找董大夫开了药,回头因着药钱的事儿,骂了他许久才罢休。

    现下跟着谢见君来瞧大夫,他心里不安得紧。

    董大夫稍稍给他一搭脉,提笔写了个药方子,顺手递给站在他身后的谢见君, “没什么大碍,吃几服药就成。”

    谢见君接过药方,先行谢过董大夫,出门找药童取药。董大夫是个厚道人,几服药拢共花了八十文,他从荷包里数出银钱递给药童,接过配好的药包。

    云胡忐忑的神色一直追随着他,担心他会像娘亲那样,因着这八十文钱叱骂自己。

    察觉到身边小少年的不安,谢见君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刚刚及自己肩膀处的云胡,微微压低身子,低声宽慰他道, "云胡,没事,这钱没了还能再赚,只要你病好就行。"

    云胡眼窝子一热,低低地应了声“好”,心里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别给谢见君拖后腿。

    从董大夫家出来,他们绕路去了一趟许褚那儿。谢见君同许褚告声假,这两日云胡身子不便,他得在家撑起事来,至于那落下的课业,他会抽空给补上。

    许褚抬抬眼,瞧见跟在他身后瑟缩着肩膀的云胡,出声关切了一二,便催着他俩回去歇息了。

    等回了家,已是巳时过半,谢见君将云胡安顿下,嘱咐他回炕上躺着,自己翻出药庐来,生起火给他熬药。

    柳哥儿领着六岁的小山过来了,还提了一竹篮炒熟的花生,一进门,小山就和满崽抱成一团,俩个娃娃脑袋对着脑袋,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什么,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谢见君坐在灶房里,边熬药,边抽闲空温书,听着动静,将书册小心收好,从灶房里出来。

    柳哥儿还以为是云胡,正要扬声吆喝,乍一看谢见君一外男在,他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险些呛了自己。

    “柳哥儿来了。”谢见君拍了拍身上的炉灰,笑着迎出来。

    “哎,我娘炒了些花生,我寻思拿来给你们尝尝鲜。”,说着,他将手里的竹篮递给谢见君,小心观

    察着他的神色,但见他脸上温温和和的笑意不像是装出来的,吊了一路的心才踏实落下来。

    谢见君好歹也是个汉子,不好同柳哥儿在人来人往谁都能瞧见的院子里多聊,便说云胡在屋里歇着,这会儿定然是醒了。

    柳哥儿得了信,快步往屋里去,果不然刚推开卧房门,就瞄着云胡神色惊慌,手忙脚乱地往被子里藏针线。

    “你也不怕扎了自个儿。”柳哥儿忍不住出声揶揄他。

    云胡脸皮儿薄,被柳哥儿一句话臊得涨红了脸。原是刚从外面回来那会儿,谢见君为了让他躺下歇息会儿,收了他的针线笆箩。

    他实在躺不住,偷着摸想着给谢见君缝个荷包,今日找钱时,见他的荷包已经破旧了。方才,当是谢见君进来“查岗”,他才这般紧张。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满崽送了盘花生进门,转头又跑出去,和小山俩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不过有谢见君看顾着他俩,倒不用担心,柳哥儿的目光追随着满崽没了影儿,掉头悄没声地凑近云胡,声音放低问道, “你还好吧?”

    云胡神色一怔, “还、还好、就是淋了点雨,夜、夜里生了热、不、不过现在、不热了。”

    “哦”,柳哥儿浅浅应了声,他刚进院里,就闻着一股子草药味儿,想来是给云胡治病的,他不放心地上下将人仔细一打量,复又开口, “你可不知道,你那家口子,昨日知道你自己出去卖豆腐时,那脸色别提有多阴沉了,吓得满崽都不敢说话,怕挨他家阿兄的骂,躲在我身后不出来呢……那个昨日他、他回来没骂你吧?"

    嘴上说着“骂”,但柳哥儿心里担心的却是另一回事儿,照昨日谢见君那脸色,可别回头冲着云胡动手,云胡这瘦小身板,可不是他的对手。

    头着前些日子,他还听娘说,舅舅家的村子里就有一屠户夫郎,自个儿偷摸跑出去,被屠户抓回家,被打的惨叫声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哩。

    云胡脑袋摇得跟那拨浪鼓似的, “谢、谢见君性子向来温和,不曾、不曾训斥过我,就连满崽调皮、他也不、不生气。”

    “那如此甚好。”柳哥儿讷讷地点头,掺和旁人家的事情到底不合适,但瞧着云胡的确不像是被欺负过的模样,他歇了心思,转头又同云胡聊起闲话来。

    谢见君熬好了药,放置温热好入口,才端着给送进了卧房,本打算留

    柳哥儿和小山在家里吃顿便饭,难得云胡在村里有说得上话的好友,柳哥儿一家又帮了那么多忙,请吃一顿饭怎么也说得过去。

    他刚开口,柳哥儿立时牵着小山就要离开,只说是出来前没同家里知会一声,这会儿多娘肯定在家里等着他们回去吃饭呢。

    谢见君不好硬留他二人,切了几斤刚出锅的鲜嫩豆腐,放在柳哥儿带来的竹篮子里,才将人送走。

    走出几步,见院门口没了云胡和谢见君相送出来的身影,柳哥儿发愁地看向篮子里的豆腐,娘让

    他送些花生过来,走前还特地叮嘱他,老谢家不宽裕,叫他俩如何不能留下吃饭,这会儿提着豆腐回去,可得被他娘拎耳朵了。

    只是不管怎么说,他人来这一趟,也算是放心了,这个谢见君当真是个知人事好相与的,云胡跟了他,日子过得不算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