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那句话,可以告诉我它的意思吗?”
“……”
对面的少年沉静地注视着,暗流起伏下是跳动的心脏。及川彻没对视几秒就撤开视线,内心忿忿又叹口气。
[真是,巷野不知道这很难为情吗?]
——从上次比赛来看,巷野所缺无非就是配合,比起配合有误倒不如说是配合得太好了,把自己的想法垫在内心最底层,和小飞雄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不过现在看来,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已然安定下来,也不必过多解释了。
“再见再见啦。”他随意摆手,“你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了?欸——想让对手当面夸夸?好恶劣——”
“……”
“不说话?好吧,及川大人就勉为其难地同意吧,巷野选手,真是一位卓尔不群……”
“谢谢前辈!”向野卓如及川所料快速打断,“那再见了。”
颇有几分急切的样子。
及川彻挑眉,继续抛了几个夸人的词语出来,看着巷野越来越不自在的神色爆出一声笑:
“你是小学生吗脸皮这么薄?我还以为你已经预料到了——像比赛那样沉着又波澜不惊,局势尽握手中……”
又开始了。
及川猛无语地旁观一切,他再清楚及川彻的德行不过。
[阿彻才是小学生吧,明明拉不下脸夸巷野哥却还硬撑,完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真正的小学生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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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OK。”及川彻逗了一会儿便打住话头,老实说他真没想到巷野卓是薄脸皮的人,光看赛场表现他还以为是牛岛若利那一挂。
如果是牛岛若利……
#“哟,牛岛,你这次的状态很不错嘛。”XX君夸赞道。
闻言,牛岛若利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平平淡淡地开口,陈述事实般:
“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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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
突然好不爽。
夸巷野倒还勉强夸得出口,反正不是他一个人受罪,而夸牛岛……且不说牛岛那家伙作何反应,对上那张脸就完全夸不出来。
这样一想,心里那股怪异感才散了些。因为这一打岔,及川彻倒有了几分闲谈的兴致。
“换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会加入排球部?小不点可是说你之前是弓道部的王牌。”
三年级前辈语调随意,一双色号相近的棕瞳感兴趣地瞧过来,对两人打哑谜不感兴趣的及川猛被他差使着买饮料去了。
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向野卓却一时语塞。
“唔……是因为喜欢。”
“语气很犹豫哦。”
“因为是加入后才渐渐喜欢的。”向野卓不可能说出B11,只得道,“最开始……更多是想要证明自己。”
向谁证明?证明什么?又一时说不清。
[……证明吗?]
及川彻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巷野,黑发少年正抿唇皱眉,一态沉思。
他自觉不问为什么,而是另起话头,“小巷野是在练习配合吧,刚刚看到你和这里的老师们在打。”
“有点胡来呀,就像那次的出界球……”
及川彻忽地停下,黑发少年已经敏锐地眯起眼睛,口吻笃定:
“你看了乌野和白鸟泽的比赛,并且还在现场。”
“才——没有!这是阿猛跟我说的!”
“什么时候?”
“……什,不,谁会记日常交谈的时间啊?”
“那就是了。”
“才不是。”
“是。”
“不是。”
“因为大家最近各自在练习,我想改进一下球路,并且做好应对不同他们的准备。”只是对刚才的调侃一个小小的反抗,向野卓没强行争执下去,回到话题。
听这意思,及川彻若有所思,“你对他们这么有信心?还有你的练习告诉我没关系吗?”
“嗯。”向野卓回答了第一个问,然后是第二个,“如果说出去就会失去竞争力,那就不用谈派上用场了。”
似曾相识的说话风格,及川彻一梗——收回前言,这家伙果然和牛岛是一类人。
理所当然得让人牙痒痒。
他舒了口气,这才道:“不过还是要考虑衔接吧?两两组队或三三组队什么的。”
“的确是一种思路。”向野卓认真道谢,“多谢前辈。”
那双眼睛很是真挚。
意识到自己在教对方改进的及川彻:……(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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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阿猛还没回来,他俩再聊下去也只是尬聊。向野卓掂掂手里的排球,也另外开了个头,只是这个头对于说话者本人而言略显沉重,“及川前辈知道我曾经腿部有疾吧。”
“……”
身边人失了声音,向野卓早有所料地猜测:“也是,这不算什么秘密,同在宫城县,你们学校应该也有传闻。”
——从上次找青城叶西时,岩泉一对自己莫名关切的态度开始他就感到不对劲了,直至刚刚及川彻岔开话题才终于确定。
“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你们没有必要顾及这点。”他重复了一遍最开始对泽村和菅原说的话。
“……那倒不是,”不知及川彻在否认哪一句,他的声音因托腮的动作而有些含糊,“上次在医院看见的。”
“那时我还没加入排球部。”
“所以后来吓了我一跳呢。”
外表轻浮的前辈意外的真诚:“医院看到的和比赛上看到的认知差距太大,以至于我脑袋都迷迷糊糊了——还以为又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一个远超牛岛和小飞雄的天才。”
“我那时在想啊——牛岛是三年级,你是二年级,小飞雄是一年级——这样算起来,及川大人的高中时代全被天才们封锁了!牙白——”
身边的二传手轻松的语调背后像是掩饰着某种长久盘踞于心的情绪,向野卓体贴地保持沉默。
既然挑明了便索性问到底,及川彻偏要他答话,“有个疑问萦绕在我脑海里很久了——你之前打过坐式排球,是不是?”
“两年。”想了想,向野卓补了一句,“排球是从小就有打。”
“……”
巷野是故意说自己练习排球的时间很长的,不是谦辞,也不是想讨好他,只是单纯地对他人的痛苦给予一种近乎宽容的安抚。
得赖于惊人的洞察力,及川彻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这不是显得为他原来不是大天才而高兴的我很人渣么?!]
他不太自然地继续道:“是吗?”
“嗯。”
“……”又是相顾无言。
及川彻忽然叹口气,“你有没有听懂我在庆幸你不是天才啊,好歹流露出一点伤心的表情啊。”
对面人的表情过分疏离和冷淡,让人窥不见他的任何情绪。
“失落也好、沮丧也好,一般人都会先有个消化负面情绪的过程吧,你是机器人么?”
还是说不在意?对他人是否是天才不在意、对自己是否是天才不在意,只是专注于自己的道路,毫不犹豫地大步前行,无所谓路上的人或风景。
这股勇气、或者说这种蠢劲,也称得上是天赐的才能吧。
及川彻漫不经心地想着,他的后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垂目,鸦翅一样的睫羽在脸上落下两道纤长的阴影。
沉寂片刻,对方才下定决心般开口:
“这是事实。不过我不伤心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清楚自己不是天才。”
“而是清楚自己足够优秀,这就够了。”向野卓缓声道,说这话时他的脸还有些红,但语气却很坚定。
“为队友接起的每一个球、骗过拦网的每一个动作,打破局势的每一分,都是对实力的褒奖。比赛是一群人的输赢,既然站在了同一个场地上,那么彼此便没什么不同。”
“我是天才,我站在场上。”
“我不是,也没有道理不站在场上。”
家人、队友、教练,甚至对手的信任都是他走下去的底气,同时支撑着走下去的还有他自己——过去和未来的自己共同的期待。
「生日快乐!!!」
「小卓,加油。」
「你已经足够优秀,还在怕什么?」
「放宽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祝我成功。」
……
「接受自己的强大,然后,飞吧。」
“不够优秀,那就做到优秀,不是天才,那就优秀到堪比天才,无法匹及天才,那就比昨天的自己进步一点点。”
他笑了下,“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以令人欣喜。”
及川彻怔了怔。
“话说回来,及川前辈。”向野卓转过身拍拍脸,再转回来时已是皱紧眉头,绷紧脸色的影山牌凶恶表情,“影山可是相当敬重你,牛岛带来的压力都没你带给他的大,他说——”
“‘及川……他是极具攻击性的二传手,同时攻击力也是队内最顶级的吧……’”*
向野卓压低声音,把当事人的音色学了个十成十。完毕后他恢复一贯的冷淡,带着些笑意继续道:
“他那时的表情交织着严肃和些许紧张,呃,不过对他而言更重要的还是打败你吧。”
·
“阿切——”远方的影山飞雄疑惑地揉揉鼻头。
·
“还有牛岛。”黑发少年又把唇抿紧,眉眼间莫名带上了某知名不具的重炮手的影子,“‘我不认为你比及川更适合来白鸟泽’——他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
“虽然清楚我和你位置不同、定位不同、所能带来的价值也不同,但真听到这话时,还是真情实感地伤心了一瞬。”
·
“咳…”
“怎么了若利?难道是热感冒?”
·
后辈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及川彻暗自腹诽不愧是牛岛——说话超——逊的同时,不知为什么升起一股凉意,就像是有人要把他往圈子里套似的。
可能是场馆里的冷气开得太足了。
对面人接着道,“所以你是被两个世俗意义上的天才共同认可的存在,这点,想必前辈你早就心知肚明。”
及川彻没回应,他的确清楚影山和牛岛对自己的态度,但被人认可是一回事,比赛是另一回事,败落与差距都是确凿的事实。
当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击球时,当一遍又一遍细细地复盘时,他很难不将计分栏上鲜红的1:2、0:2或2:3、1:3甚至0:3归结于对手的天赋,如天堑般难以跨越的天赋。
“但单单用‘天才’二字来概括未免有失偏颇。”巷野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自然地接上话,“一个人是由很多个词语组成的:勤劳、善良、平凡、伟大……‘天才’只是其中之一。”
“每个人、不止是影山和牛岛,还有东京的音驹、常波、伊达工……”向野卓顺着记忆捋了一遍交战过的对手,“大家都称得上很多积极的、充满活力的词汇。”
“所以我在想……前辈你也应该是由热爱、坚持和洞察这类词组成的,‘天才’也在其中,但它不那么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并坚定不移地做下去。”
这很难。向野卓想。
特别是对于缺失所谓天赋者或无法把天赋变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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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疾队伍没有外界想象得那么痛苦,但也没有多光鲜亮丽。就事实来说,因为关注度和收视率较低的缘故,大多运动员的薪酬和付出几乎构不成正比——在还未体育改革的时候,因训练而损耗的假肢维护费用需要运动员本人支付,这在2008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要谈热爱吗?也不一定见得。无论哪个行业,往往是为了生活和尊严而奋斗的人居多,很难说如果拥有健全的身体,前辈们会不会和大多数人一样长大、成家、工作,但现实没有如果。
稍有优势的是,他们都是具备体育「天赋」的人,不然也不会被层层选拔上来。但天生之才需要一个合适的载体,发挥出它的过程又过于漫长。所谓天赋,对于这群人,更多时候名为「潜能」,它更隐蔽和难以把握、更需要莫大且长久迫切的决心。
所以他们才更加值得敬佩。
及川也是。
虽然及川彻本人没有说明,但向野卓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些前辈们的影子,并不是指身体素质的相似性,而是指内心。
一颗被压力挤轧但形状如初的心。
——来自天才的压力、来自队伍的压力、被击败的压力、似乎触及上限的压力、不知方向的压力、发现旁人还在努力的压力、时间仓促的压力、改变无效的压力、未来的压力、等待的压力、追赶的压力、自施己身的压力……
当然,这只是见过几面之人的暗暗揣测,为了彼此的体面,有些话不必言深,有些话可以脱口。
“而前辈正是这样的人。”
因为所说皆发自肺腑,黑发少年的神态大方又自然。
“——认知清晰、坚定不移、意志力强大、很有领袖气质,至少我是这样以为的。”
“能够完美地发挥司令塔作用,冷静地指挥、凝聚队伍,分毫不差地抓住破绽并一击制敌。”
“我不太明白天赋能做到何种地步,”其实是明白的,他也曾感受过那股荒邈的因差距而产生的失落感,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相较而言并不重要。
也许是在认识天赋所带来的差距前已经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的价值,也许是天性使然,或对排球的情感远不及其他人来得深刻……
也许是因为先遇到了一群熠熠生辉的人,才让他能迎着更多人的目光走下去,及时警醒并做出改变,然后还算平和地说着这些话:
“因为我一直觉得,人本身的光芒胜过天生的晦暗,比如那些先天的残缺与不公,但我见到的人都很少对此抱怨。”
“或许有,发生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自怜自艾地自言自语。但他们总会收拾好情绪,将激情投入到接下来的事情,从不哀湎。”
“希望我可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后辈眼中划过一抹向往,像是陷入了一段遥远而温暖的回忆。他缓声道:
“事实也证明,哪怕脱离了一切能使人高于一等的事物,也总有人能站起来、乃至登顶。所以我认识的一个前辈写给我这样一段话:”
“‘这个世界是很冷酷的,不公平的冷酷,它使很多东西失衡:财富、运气、身体。但同时它又有公平的冷酷,即只要争取它便给你,除了生老病死。’”
“那位前辈闲暇之余喜欢诗歌,所以写得文艺了些。她说她更相信后面一句话,我说我也相信——不争取怎能知道未来怎样,在还未使出全力的现在,更应当使出全力才是。”
“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如此作为的人——”
揣测归揣测,比起揣测里的悲情,向野卓更希望此时他交谈的对象是个骄傲的人。
而世界很大,也容得下一个骄傲的人。
“——终将被世界发现。”
*
“嗯哼哼~嗯哼哼~小飞雄比我想象得还要没用,好高兴呢~”
“但是——”
“小巷野——事后一想那不是明晃晃的安慰吗?!”
及川猛自顾自走走停停地小幅垫球,丝毫不理会身旁小叔从愉悦哼歌突然转变为抓头怒喊。
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今天和乌野的人蛮有缘,一个下午就遇到了两个,一个巷野一个影山。
“还是对待小孩子的安慰!先扮鬼脸——仔细想想,模仿牛岛和小飞雄就是在扮鬼脸来转移注意力,然后是肯定优点,用糖衣炮弹来攻陷阵地——对付小孩子的经典套路,再用自身经历来伪装一下——不是和那个人一个性子的人吗?为什么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啊!”
“好生气、真的好生气,那一连串夸赞一定是对我夸他的反击吧,原来如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
[……]
及川猛拿住排球,不知该从扮名为牛岛和小飞雄的模样=扮鬼脸这个等式还是小叔竟然对他自己的幼稚有自知之明槽起。
“阿彻是在害羞吧,就像让巷野哥抱她飞高高的那个女孩子一样。”
“谁是女孩子、不、谁在害羞?等等,才半天你就喊起哥来了?”及川彻觉得不对劲。
“因为巷野哥教我发球。”
“我好歹也教了的!”
及川彻委屈,及川彻要说,并且还要用行动来表示。
“诶?”手里一空,及川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排球已经转到及川彻手里,这家伙单手持球,空出的那只手点点门牌号,嘴脸挺欠,“到家了,现在是属于小学生的幸福作业时光~”
他把球举高,高到侄子不能碰到的高度,然后推着亲爱的侄子进家门,“你巷野哥也说这个年纪练跳发是拔苗助长吧,看着我做什么,反正是这个意思,总之这球先交给我。”
“你拿去做什么?”
及川彻义正言辞:“发几个球。”
不让他练发球自己去练是吧,及川猛半月眼,“不是说今天休假吗?”
“只是心血来潮而已。”
他的小叔没多辩解,潇潇洒洒地转身,不带回头地挥手,栗棕色的发丝在漫天的金黄下也呈现出金色的色调。
他的脚步悠哉,手一颠一颠,排球的影子也跟着一颠一颠,拽着落日下沉,余晖渐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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