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蓝月当空,城中篝火燃起的烟气朦胧了星夜。城中的防御工事仍在进行。阿余看到每隔二十余步就有一灶一锅,往来有军士在分装干粮袋子。城外壕沟里吆喝声不断,他从女墙上往下望去,可见众人正在拓宽护城河,挖出的泥土被单轮推车运走,与木柴、茅草等物放置在一起,有人熬煮什么。城墙内每个转角有之前公子开明修筑的高楼,俏如来令人将转射的机车运送过去,又下令城上百步建起一楼,各处堆积礌石和蒺蔾。

    城墙外竖起柴抟,外围涂抹上熬煮的黏土和厚泥。阿余不愿打扰俏如来,却也实在忍不住发问:“俏如来先生,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俏如来将手中缝制一半的战袍放在膝头,解释道:“这是加固城墙的方法,而且如果敌人用箭弩,外面的厚泥可以提供缓冲,加强防御。”

    俏如来登上城墙,等军士前来。他片刻也不忍耽搁,坐在女墙中取出一件战袍缝制。他坐在蓝月中,随着他阐缓的动作,银白月华如流水般倾泻在他的雪色袈裟上,阿余看得有些痴,半晌才回过神,怔怔道:“先生知道的事情真多。”

    “非攻与守城之道,墨家有典籍,先师讲过一些,跟着家父也看了不少。”俏如来镀银的柔软发丝被夜风轻拂着。

    “我听过的,兼爱非攻,尚贤尚同……”阿余一一数道。

    “阿余,你认为哪一点是墨家的核心呢?”俏如来设问,又低下头缝补战袍。

    “是兼爱吧。”阿余回答。

    “是非攻,”俏如来说,“墨家的先人是手工艺者,生于战朝,深知战乱对百姓的伤害。墨家的想法很务实,就是平息战乱,为此需要兼相爱,交相利。而为了实施这一理想,墨家成为了严密的组织,继而需要尚贤尚同。”

    “这样严密的组织,战力非凡,如果秉持初心,就是维护和平的一股善良的力量。但一旦其变质,那其自身反而会成为最恐怖的杀戮军团。如果为了维护和平,反而要进攻他人,那这究竟是维护和平还是侵略呢?墨家是维护九界和平的组织还是祸乱源头呢?所以,非攻是约束墨家的绳矩,让其不要变质。”

    阿余相信俏如来的话,但是也产生了困惑:“但是假如知道对方不怀好意,要攻打自己,那假如能提前出兵阻止战火,这样不好吗?”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若是能提前察觉端倪,在战前就弥平战火那是最好的,正如战朝时墨家先人不远千里从宋国赶到楚国,与鲁家友人的那一场攻守推演,阻止了楚王伐宋之心。在中原我曾遇到阴谋家,但只因他还未真正犯罪,所以我没有对他出手,结果步步落后,疲于奔命,牺牲了很多人。后来在海境,我的一位师叔知晓战事已无法避免,于是选择亲手推进,力图用最少的牺牲换来本该血流成河的变革,”俏如来缝好最后一针,用手指挽断了金丝线,将战袍抖了抖,递给阿余,“如何取舍,如何在这种取舍中保持初衷……你会面对很多的质疑,包括自我的质疑——自己是不是做人失败?”

    “先生,这是?”阿余接过战袍,提起来发现正合身。

    “这是用海境的无根水以及鲛绡为材质,经废字流打造的战袍,具有防火的功效。我按着你的身材修改了下,阿余,你穿上试试看?”俏如来站起身,端详他。

    “这么贵重,我不能……”

    “保重自己,才能实现抱负。”俏如来沉静道。

    他的眼神中,似乎包含了许多阿余尚看不明白的期许。阿余妥协地将战袍披上,兜帽拉起,全身有种冰冰凉凉的舒服触感。

    “大小正合适,看来我做裁缝的手艺还不坏。”俏如来打趣道。

    原来俏如来先生也会开玩笑的,阿余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心目中的师父,就是这个模样,只是俏如来不让他拜师,他也只好忍住那一声“师父”。

    这时军士来了,走在最前的守将并非公子开明,而是网中人。

    俏如来看到他的那一刻表情只是微微变化,很快就神色自然道:“帝尊令妖神将与俏如来守城吗?”

    网中人只点了下头,余光瞥着城内外的防御工事,道:“可以。”

    “那俏如来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妖神将说,不知可否方便?”俏如来待人总是彬彬有礼。

    网中人迟疑地看他,须臾转身飞上城墙西南角监视敌情的高楼。

    “俏如来先生……”阿余总有些怕这妖魔,不禁拉住了他的衣袂。

    “没事的,阿余你先去吃饭吧。”俏如来拍拍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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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中人抱臂看着俏如来一步步走上高楼,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俏如来敛衣而立,不疾不徐道:“戮世摩罗留下妖神将,是我意料之中。毕竟妖神将有火属功体,对镇魔关城一战大有助益。”

    听他提到“火属功体”,网中人心生警惕,质问道:“你此话何意?”

    俏如来竟点了点头:“就是妖神将想的那个意思,戮世摩罗的算盘我很清楚。他企图将凶岳疆朝重兵引入城中,放火烧城,全部焚杀。城中留守的是木魅挑选的兵将,想来是他认为的可疑之人,正可一并收拾。”

    面前这个人类青年面目柔和,却一点也不输气势,倒也不愧是臭小子的兄长,网中人心中暗想。

    “你认为戮世摩罗不信任你?”网中人对他的话不予置评,反问道。

    “这一点我从铁窟山城回来时已经试探过了。修罗国度有四皇子的细作,但四皇子知晓银燕在魔世这样隐秘的事,却不知晓银燕的能为,这一点太过可疑,这名细作透露的信息都是戮世摩罗允许对方知晓的,所以我推测这名细作或许正是他派出的。我用寻求解药这样的条件试探,四皇子取得了解药,按理说戮世摩罗应能抓出细作,但他却无动作……”俏如来剖析道,“结合毒药的植物属性,留守的妖魔,和妖神将你刚才的态度,这名细作应当就是木魅了。”

    网中人深吸口气,“你想做什么?”

    “戮世摩罗这样的算计,是建立在幽暗联盟不出手或者一同攻入城的前提。魔世三足鼎立,幽暗联盟一直是双方力图结盟的对象,应龙师在时,胜絃主不会与凶岳疆朝结盟,但如今凶岳疆朝易主,这一点便可动摇。”俏如来道。

    “你说幽暗联盟会坐收渔翁之利?”网中人道。

    “战场瞬息万变,每个人都会根据情况作出最有利的选择。”俏如来却不明说。

    “不必做空洞的威胁,俏如来,说出你的目的。”网中人周围的空气忽然干燥起来,不时闪过火星。

    “镇魔关城这一战本质为拖延,为了给戮世摩罗攻下防守空虚的铁窟山城与应龙关争取时间。留守的士兵并非皆是叛徒,仍有忠心之士,城中也还有诸多不肯迁移的军属百姓。俏如来希望妖神将全力协助,势必不能让敌人破城入关!”俏如来斩钉截铁道。

    网中人沉默有顷,斟酌他的要求与戮世摩罗的命令是否相悖。

    “可以。”网中人最后道。

    “多谢,”俏如来仍是礼数周到地微微欠身致意,又道,“俏如来还有一个请求。”

    网中人意外地未感到不耐,问:“什么事?”他虽对戮世摩罗说过,不会帮他救俏如来,但如果俏如来本人开口,那就算另一码事,他如此思忖时,俏如来开口道:

    “倘若关城当真失守……”他垂下眼睫,动容道,“请妖神将带阿余离开。”

    网中人耸然一惊,深感人类的想法总是出乎他的意料。那少年只是无关痛痒的人,需要这般特别交代吗。

    “我为何要救他?”

    “因为应龙师还未死,他是诛龙的关键。”俏如来沉声道。

    “你知晓欺骗网中人的下场。”

    “生长在魔世的人类,妖神将认为我为何会将他带在身边呢。一场战场绝不会只有一个目的,一个人也绝不会只有一种用途。”俏如来道。

    “很冷酷的说辞,但你的眼神暴露你了,你很关心他。”网中人冷冷道。

    “是,我很关心他,”俏如来柔声道,“因为他是我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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