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表姑娘她不想高攀 > 第19章 第19章
    温热的指腹触到李幼白唇角时,她一愣,抬头侧向卢辰瑞,卢辰瑞看着她,又看向自己不受控制的手指,脑子轰隆一声,犹如天雷劈过。

    他哆嗦了下,接着缩回手来,舔了舔唇尴尬地解释: “你嘴角有东西,我..只是想帮你拿下来,小白,你别误会。"

    李幼白看他指腹上的酱汁,笑道: "多谢。"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她说完便继续夹青菜,毫不在意。

    卢辰瑞心跳的厉害,揣着那根手指像是揣着天大的秘密,他悄悄捻了下,只觉心神荡漾,无比愉悦,但这种窃喜的感觉很快被羞耻取代,他咬着牙想,自己可真是不要脸,小白把他当好人,他却辜负小白的信任,何其无耻。

    他攥起拳头,再不敢直视。

    卢辰钊看的一清二楚,就连卢辰瑞伸手时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也没放过,以至于他面不改色,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云蒸雾涌,不妨便捏断了箸筷,木刺扎到肉里,他仍得体地笑着,然太阳穴处的青筋却疯了一样狂跳。

    他暗道荒唐,竭力压下这种令他无法掌控的情绪。但费了好些力气,无奈作罢。

    明亮的月悬在枝头,漆黑寂静的甬道上,李幼白提了盏纱灯往前走,许是吃锅子的缘故,即便未戴帷帽敞着小脸走在路上,也不觉得冷,胃里暖融融的,她默默思忖明日要考的内容,将先生出题的可能性想了个遍,但仍觉得不够。

    快看到春锦阁的院门,她刚要弯腰穿过藤架,忽被一道黑影吓得倒吸了口凉气。“是谁?”嗅到酒气,她往后退了步,便见那人从墙下走出,像是专程在等她一般。

    薄薄的光洒在两人身上,透着股冷冽的虚白,卢辰钊只穿了件圆领缠枝纹襕衫,腰间是月白带子,佩戴有流苏的玉坠,行走间,酒气更浓。

    "可知我为何在此等你?"

    照旧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听得李幼白皱眉,她想,左右不过是为了明日考试,两人互相敦促了半月,势必会有些紧张,她自认倾其所有,遂如是回他。

    “八股文能教的我都教了,剩下的便是悟性和勤奋,再不是我能力所及。明日考试,你可验证一番,诸葛先生的题出的向来苛刻,其实你思路清晰,唯一缺点就是在歌功颂德上,也就是说官场话,照理说你该比我懂的,但知道和写出来又不一样,这些东西是要给上头看

    的,总不好还要克制自己。"

    李幼白也不喜欢写八股文,格式太过严苛死板,即便有想法也鲜少得以抒发,意气年纪非得用孔孟圣人的语气说话,也难怪卢辰钊排斥。教他以来,她知道他的胸襟和抱负,但那些东西落不到纸面,也对考试起不到任何作用,也就是说,他想的再深再广再全面,审阅试卷的先生不喜,那就是不过关。

    所以长此以往,考生们都练得一身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本领,说到底,读书读得敝塞了,民生世事不管,只去琢磨上位者的心思,继而写出得分高的文章。

    她略微抬高手臂,灯笼的光在卢辰钊脸上染了层晕黄,那张脸显得没那么冷厉。"所以,李娘子是想说,要写好八股文,首先得懂钻营?"“若你想得高分,总是要舍弃某些东西。”比如高傲,比如与生俱来的不屑和矜持。

    李幼白觉得他喝多了,竟有种无理取闹的意味,遂自觉站远些,恐又哪里做的不对,叫他挑出错来。

    "论钻营,我的确不如李娘子。"

    一语双关,话音刚落,李幼白的脸便变了颜色,她抿着唇,不悦地看向毫不知错的男人,登时便有些不忿和恼怒,但还是压了压,克制着脾气回道: “钻营出题者的意图,也是本事。就像有的人明明想学,想去钻营,偏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挣扎,不得其法,到头来还要指责别人会钻,虽不想承认,但未免有些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

    当初不是我跪求强迫卢世子跟我学的,是你主动找去春锦阁,拿教射御来换,说明卢世子是认可我且希望学习我的长处,你既然学了,便得虚心,若怀着抵触的心理表面佯从,内心反抗,只会适得其反,不管怎样努力也不会有半分成效。"

    她不愿意与他撕破脸,但他阴阳怪气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模样,委实令人讨厌。

    李幼白说完便要走,身后人快她一步上前拦住,修长的手臂横在墙上,将李幼白堵在自己的桎梏圈里,他抬眸,似在打量她面上的神情,又像在琢磨说辞,半晌才开口: “四郎纯粹不懂事,或许你做那样的举动信手拈来,但对他来说便是某种暗示和蛊惑,他最重感情,一旦起了念头,便不是三言两语能打消的。"

    李幼白哭笑不得: “你认为我故意勾/引卢四郎?”“我没有那么

    说,我只是让你注意人与人之间的分寸,不要做出令对方误会的举动。”

    “那么卢世子你呢?你三更半夜不睡觉,不回扶风苑,特意将我堵在这里,便是懂分寸,知礼数了吗?"

    卢辰钊淡淡地看着她,看她因愤怒而微红的眼眶,气愤时绷紧的小脸,她就像是一张饱满的弓/箭,被人拉开了弦,随着释放而一点点平复,冷静,直到变得面无表情。

    “放心,我即便要引/诱,也绝不选你卢家人。”她用力拂开卢辰钊的手臂,提着灯笼疾步离开。

    女孩的香气像一道薄薄的刃,擦着卢辰钊的耳畔滑过,被她推开的位置,莫名火热起来,他低头,手臂微微蜷曲,神思却因她的那句话而越飘越远。

    不选卢家人。

    真是有骨气。

    但他怎么会有种诡异的失落感,他合该庆幸的,庆幸没有被她缠上,没有被别有用心的算计。

    毕竟她在听说大佛寺讲经人姓闵时,便耍了手段欺骗自己,在知道对方很可能是尚书之子后,那种急功近利的行为,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过去私会,是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做出这等不要颜面的事来。

    卢辰钊自己都没发现,从起初为着四郎打抱不平,到后来因她去找闵裕文而生出的恼羞成怒,并非是为了所谓礼法,而是某种让他肺脏酸涩的东西,让他失去理智的杂念。

    自然,眼下的他是不可能剖析透彻的,他固执且拧巴地认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错,错的是她,她就不该四处留情!

    翌日天蒙蒙亮,李幼白已经穿着妥当,为了答题方便,她特意穿的是窄袖对襟短襦,下面则是一件八破如意裙,头发依旧全部梳理起来,插上玉簪固定。因连考三日,故而早膳她用了不少,却没敢喝太多水。

    半青把她的手炉递过去,还嘀咕了声: “奇怪,屋里好像招老鼠了。”

    李幼白: “你看见了吗?”

    "没有,就是有几件衣服被咬了,你看,都勾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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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不喜卢辰钊的那番言论,可到底听到心里去了,故而李幼白到了书堂后,也尽量避着卢家郎君,便是卢辰瑞三番五次凑上脸去,她也只是敷衍地点头,或者嗯几声,总之能不说话绝不对视。

    卢辰钊昨夜醒酒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虽不觉做错,但对着一个小娘子说那样的话,未免太重,言辞也过于刻薄,他进门后,便往边角看去,但那人始终低着头,抱着本书兀自默读,便是一个眼神都不曾给。

    经历三日考试,每个人从生龙活虎变得颓废疲惫,就像被吸了精髓,无精打采地收拾书袋,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

    卢辰瑞趴在案上,后来是被自家小厮抬回府的,听闻路上便打起呼噜,着实累的不成样子。

    其余两房虽说勉力维持,可眼底的黑眼圈骗不了人,与卢辰钊拱手作揖后,亦在书童的陪同下,各自回了家去。

    李幼白也好不到哪里去,写了三日字的手指骨发疼,脑子里也如同蒙了层雾,昏昏沉沉犯困,抱着书袋,起身时竟险些栽倒。

    卢辰钊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臂搀住了,李幼白打了个冷颤,看见人时,几乎没有片刻迟疑,立时挣开搀扶,道了声谢,便往屋外走去。

    半青早已等着,见她出来赶忙给她披上斗篷,又垫脚将那兜帽拢好,系上带子。

    "姑娘,我炖了鸡汤,你回去喝一碗再睡。"

    她扭头看了眼,见书堂内还有人,不禁纳闷: “孙小姐怎还不走,她丫鬟比我来的还早,小脸都冻白了。"

    李幼白抬头,果真见廊下站着个不断搓手跺脚的人,天太冷,又是风口,她穿了件小袄,却依旧不耐寒,冻得上下牙打架。

    “你去屋里等吧,那有炭火。”李幼白见她可怜,忍不住提醒。

    丫鬟说话都不利索了,结巴道: “娘子叫我在外头等着,我…我再等一会儿,没事。”半青还想说话,被李幼白阻了: “也好,孙娘子的东西都收拾完了,想必很快就会出来。”两人走远些,半青忍不住抱怨: “她进去便是,怎这么不知变通,再等下去,少不得要变成冰锥子了。”

    李幼白戳她脑门: “别说了,苏娘子有她的打算,想是在此之前提醒过她,不许进去,身为奴仆,哪里敢违背主子意愿。她也不是不知变通,只是处境如此,不得不接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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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映兰虽累,但状态是好的,出门前特意画了妆容,即便疲乏也是腮颊红润,唇瓣细腻,此时纤腰袅袅移步到卢辰钊面前,福了一礼道:“卢世子,过几日兄长要来接我回去,临走前我想邀你去赏梅花,权当感谢在公府一年多来的照映。"

    卢辰钊颔首,道:“我不爱赏梅,孙娘子也不必客气。”

    “卢世子,你为何待我总是这样冷淡,难不成我便如此招人厌恶吗?”孙映兰泫然若泣,说着话泪珠儿便滚下来,眼眶红了,她抬手去擦,过年的氛围越来越重,她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当,想到回家后父亲的嘴脸,她便觉得分外难受。

    她总要给自己机会,哪怕在卢辰钊看来是厚颜无耻的。

    "公府规矩,待客要周全。孙娘子既是我们的客人,合该受到礼遇。但论私交,我与孙娘委实过浅,故而谈不上冷淡不冷淡。”一番话说得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是不留情面,以至于孙映兰听完怔住,待反应过来,一张小脸唰的通红,盖过了胭脂本来的颜色。

    “可你分明很照顾我的,每逢时令都会安排下人去送东西,我不信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孙映兰索性摊牌,微仰着小脸朝他靠近。

    她听母亲说过,女子对男子表露心意后,能被接受最好,若没有,那么男子也会因为她的表白而对她格外宽容,甚至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和亏欠。

    她豁出去了,便什么都顾不得,她就是想要一个结果。

    卢辰钊的脸沉郁起来,并没有因她的哭泣而心软,也没有因她靠近而变得无措,相反,在她快挨着自己手臂的刹那,他竟有种近乎恶心的感觉。

    虽冷脸往后退了两大步,沉声说道: “不是我对你照顾,是公府对书院的每个人都很照顾吗,至于你说的一厢情愿,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便是了。"

    孙映兰的脸从红转白,又从白转红,她张着嘴,无法理解此人的冷决,没有半分怜香惜玉。

    “还有,若我哪里做的让孙娘子误会,我在这儿道一声歉,但希望自此以后孙娘子能明白,你所臆想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他做文人揖,随后转身提步,莲池飞快地奔来接过书袋,很是同情地瞥了眼被打击到面色惶惑的孙娘子,接着跟卢辰钊报备。

    "诸葛先生方才着人传话,

    让世子爷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商量。"

    四方院,庭中几株常青竹,楹窗紧闭,屋内站着几个人,除了卢辰钊,便都是书院的先生。

    “若不是今早我开后窗,也不会发现这些东西。”诸葛澜面容严峻,卢辰钊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启开的后窗处,零星分布着几绺绯色丝线,应是衣物被勾破的痕迹,窗棂上隐约可看出脚印,但被抹掉大半,便也不知尺码大小。

    他低头仔细看了眼,又探身往外,下面是枯黄的草丛,即便有人经过也不会留下痕迹。这是存放试卷的房间,既然有人来过,也就意味着,试卷内容很可能已经泄露。

    诸葛澜负手而立,对此很是不喜: “开霁,这是我到卢家教学以来,第一次碰到“文贼”,内心震惊的同时,亦感到教学的无奈,想到贼人很可能是自己的学生,且为了成绩做出此等行径,我便觉得为人师者责任重大。

    目前仅与几位先生通了气,旁人一概不知,要怎么处置,你来拿主意。"

    卢辰钊拱手行礼,道:“让先生蒙羞了,学生定当查明真相,若有文贼,定不轻饶!”院里竹丛浮动,半开的楹窗来回晃荡,勾在窗棂的丝线陡然飘起来,又倏地落下。

    莲池不敢吱声,他都能认出布料,想必世子爷也认出来了,这丝线名贵,织成的衣裳更是寻常人买不起的,偏他知道府里有谁穿着。

    小姐,还有李娘子。

    当初书院小聚,李娘子的衣裳全湿透了,世子爷便将小姐的备用衣裳送与她穿,本没打算收钱,可李娘子是个有原则且倔脾气的,非要一文不差地买下,世子爷见状,便没再强求,将银子收下,算是买衣裳的钱了。

    小姐总不可能来偷试题,那么,难道是李娘子?

    却也不能够,李娘子又不傻,来偷试题还要穿件绯色扎眼的衣裙,这不是掩耳盗铃?莲池脑子里一团热闹,再将目光投到卢辰钊身上,见他始终神色冷静,便知该想的世子爷都想到了,只是书院学生身份摆在那儿,除了卢家人,卢家亲戚,便是孙娘子和李娘子,不管是谁,被揪出来总是不光彩的。

    卢辰钊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又不排除别的可能。其一,偷题人不慎遗落脚印和丝线,仓皇逃跑根本不知道自己留下了证据。其二,偷题人本可以全身而退,但又为了陷害,故意将证据留下,误导众人视线。

    谁都见过李幼白穿那件绯色襦裙,谁也都能成为偷题人的证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若是第一种还好,至少此人只想着偷题拿高分,没有涉及到更深层次的陷害。若是第二种,那么情况便很恶劣了,事关人性和品行,他不会轻易放过。

    书堂得知泄题的时候,都很诧异。

    毕竟这事新鲜,卢家创学以来闻所未闻,故而一事引起不小风波。

    卢辰瑞一手横在胸口,一手托着下颌,念贴出来的告示,念完回头郑重其事道: “谁偷的题,怎么都没告诉我,不够意思。"

    卢辰睦蹙眉瞪他: “四郎,莫要胡闹。”

    卢辰瑞吐舌,嬉皮笑脸道:”都是咱自家人,也不知谁犯了糊涂。”说完故意转身朝向书堂,提高了嗓门说道, "告示上写的清楚,谁做了,私底下抓紧跟世子坦白,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若等到被发现,被查出,那便再没机会,也不会留任何情面。

    都是自家兄弟,千万别为了这么点事葬送自己!"

    卢辰泽拍他,淡声道: “你啊,关键时刻脑子倒是清楚。”卢辰睦附和: “四郎是个拎的清的。”李幼白得知泄题时,只稍微愣了一瞬,便没有旁的反应。

    半青搞不懂,边弯腰猫在屋里找老鼠,边自言自语: "不过是个书堂测试,怎还去偷试题了?又没到乡试,至于这么拼命吗?"

    "找到老鼠了吗?"

    “真是奇怪,那老鼠不知藏哪了,我一直没见着踪迹。可惜了那堆果子,凭白糟蹋了吃不得。”她想着书香斋的甜食,忍不住咽口水。

    李幼白歇了一夜,总算清醒了脑筋,此时坐在榻上,抓来篓子开始认线,她女红很不好,但半青比她更差,缝补完整的那件像是趴了条蜈蚣,她倒是想应付,但怕穿出去叫人问东问西,只好拆了,准备自己来。

    刚起了个头,库房方嬷嬷叩门,脑袋伸进来笑盈盈道: “吆,娘子自己缝衣服呢。”

    李幼白起身, "方嬷嬷怎么来了?"

    "夫人叫老奴过来瞧瞧,看娘子有什么缺的,好赶紧补上。"

    "不缺了,劳夫人挂心,也有劳嬷嬷惦记了。"

    />方嬷嬷心道:世子爷也是,自己关心春锦阁,却还不肯明说,非要打着夫人的名头做好事,到头来李娘子也不知,他那好事全白做了。

    许是看不下眼,方嬷嬷从指导她缝线,到自己上手,只一小会儿光景便都缝完了,李幼白道谢,叫半青端来茶水,方嬷嬷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喝了两盏,直道济州的菊花茶好喝,又听半青说还有两件,便很是豪气地全接过来,待缝到那件绯色襦裙时,却迟疑了下。

    "娘子,得换种丝线,要不然会毁了这衣裳。"

    她摩挲着面料,在国公府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衣裳贵重, "得用蚕丝加狐狸毛的线才行。"

    李幼白摇头: “只是一件衣裳,便用普通红线吧。”

    她对穿着没有太大追求,保暖熨帖就好,故而也不在意这衣裳价值几何,只当初付银子时肉疼,有这钱倒不如买一车书来看的好。

    方嬷嬷帮忙缝补好,临走李幼白将济州带的嘉祥白菊匀了一罐给她,她眉开眼笑好不高兴。

    翌日书堂公布成绩,除了孙映兰顶替卢辰泽成为第三以外,第一第二仍旧不变,还是李幼白和卢辰钊,

    卢辰瑞忍不住叹道: "小白,你也太稳了吧,你来之前,书院的榜首一直都是兄长的。"李幼白只朝他笑了笑,并未开口。

    卢辰瑞觉察到她最近的冷淡,很是失落,但又不敢唐突,只好讪讪地缩回身子,在案前坐好。

    先生讲完试卷,着重表扬了前三人,尤其是孙映兰,道她短短一月很有长进,想来是下了苦功的。

    孙映兰自然高兴,面上却还是一幅温柔端庄的模样,只在先生说她时,唇角上扬,看起来很有贵女气度。

    下学前,卢辰钊起身走到堂中,手里握着几绺丝线。

    "经书院仔细盘查,现认定在试卷库发现的丝线,为蚕丝和狐狸毛材质制成,整个书院中,只有李娘子的衣裳有此材质,除此之外,再无旁的线索。故可暂时认定,李娘子在试题被盗一事上,存在极大嫌疑。"

    话音刚落,堂中一片哗然,尤其是卢辰瑞,当即拍了桌子: "怎么可能,她才不会偷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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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辰钊望着她,此事虽来的突兀且令人羞耻,但她仍旧端正着身体,以此等姿态表示自己的清白,虽脸已经涨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退却。

    她不是喜欢出风头的性格,即便成绩好到无可挑剔,她也没有刻意去跟人炫耀。

    此时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声誉,站在风口浪尖,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和审视,这是极其令人屈辱的时刻。

    他扫了眼众人,目光尽量落实到每个人的脸上,试图寻出破绽,但没有,所有人都表现的稀松平常,符合自身性格。

    "卢家家学严谨,必不包容阴私手段,在事情彻底查明之前,李娘子暂时要按家学规矩处置。"自卢家开办家学以来,所有犯错学生皆要到圣人像前,或自省,或关禁闭以待清白。

    书堂西南侧的小院里,偏僻幽静,虽洒扫的整洁,但因鲜少人经过,故而有些寂寥。屋子不大,堂中摆了座圣人像,供求学的人前来祭拜。再往里是一张简朴的木床,床头摆着高几,雕花木架上搁着几本落灰的书,瓷瓶中的梅花早已凋谢干枯,处处彰显着寥落。

    李幼白蒙了冤屈,心中郁结的同时,难免对卢辰钊生出憎恶之意,她甚至怀疑他挟私报复,故意针对自己,但她又不愿把人想的太坏,毕竟卢辰钊除了嘴上不饶人外,其余时候算的上正人君子。

    她站在门外,悲愤,难受,她日以继夜的读书,从未有过间断和懈怠,而今无端端的一盆脏水,却轻易使得她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若果真因此判定是她偷题,那她该如何自处,怕是再没颜面。

    越想越难受,喉咙也酸涩起来,但她不想当着卢辰钊的面示弱,虽侧过身悄悄摸了摸眼角,那人便在此时转身,若有所思地朝她看来。

    李幼白觉得更丢人,遂也没忍住,抽了抽鼻子问道:“我要在这儿待多久?”“在没有新的证据出现前,你都在留在此处。”

    "若一直查不出呢?"

    "不会。”他很肯定,说话间走到她面前,看见她慢慢浮上水汽的眼睛,不禁蹙了蹙眉, "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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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辰钊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闷,他从袖中取出巾帕,不由分说摁在她眼尾,绢丝制成的帕子很快湿透,她也不避,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像是在宣泄委屈一般,从起初的呜咽变成出声哭泣,哭到肩膀一颤一颤。

    此等污名加到读书人身上,就好像判了斩刑,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往后不管做什么,都会顶着这样的栽赃受人指点。

    她冤枉死了,委屈死了,原想着克制,可她克制不了,泪水像是泄洪一般,来的势如破竹,凶猛剧烈。

    这让卢辰钊慌了神,眼见着越擦越多,整条巾帕湿透,他不由抬起手指,飞快地抹掉她溢出眼眶的泪,那泪珠又热又湿,黏濡地贴上皮肤,烫的他浑不自在。

    与此同时,女孩清甜的气息慢慢滑入他的肺腑,他觉得耳朵热起来,呼吸也绵密许多。隔着这样近,他甚至能看清她湿漉漉的睫毛,根根分明,她皮肤白,哭起来像是一颗水蜜桃,鼻尖都红了,但是..很想咬一口。

    李幼白哪里管卢辰钊在作甚,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前程会毁,便是满腹酸胀,神经抽疼,那泪就克制不住了,直哭的泪眼朦胧,头脑昏沉,可还是不够,倒吸气时胸口像是小刀划着肉一次次撕扯。

    卢辰钊气息全乱,索性揪起衣袖摁在她眼睛上,低声吓唬: “你若是再哭,我便不帮你了。”李幼白倏地止住,打了个哭嗝,怔怔地看着他。

    他满头大汗,耳朵通红,向来矜贵儒雅的人衣袖却是黏糊糊的鼻涕眼泪,他看着自己,瞳仁微微闪烁。

    “你信我?”

    卢辰钊咽了咽喉咙,直起身来,却没立时回答。李幼白擦了把眼睛,郑重其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偷题,也不屑偷题。"

    “我知道。”卢辰钊看着她倔强坚定的小脸,分明哭的岔气,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小小女娘,气魄倒是极大。

    "你为何信我?"

    "直觉。"

    李幼白的生平中,很少被人偏爱,她衣食无忧,甚至比很多人过的都要舒服。然而自小到大,母亲对于她和妹妹从来都是区别对待,长此以往的经历让她习惯了被忽视,被遗忘,更或者是被放弃。

    她不知道怎样来形容那种心情,就是在某个时刻,她忽然清楚的意识到,没有人会在第

    一时刻选她,相信她。正如每次她和妹妹闹了别扭,母亲不问青红皂白便会斥责她,怪她没有让着妹妹,哪怕是妹妹挑事,错的也都是她。更别说两人同时看中了某件玩物,那东西便只能是妹妹的,绝不可能变成她的…

    她脑海里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以至于她形成了固化思维,认为别人也该是这样的。

    所以当卢辰钊说出相信的时候,她惊住了,这让她想了很久,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睡不着,总是回味他说那句话时,自己心里的感觉。

    很暖,暖的让她整个人变得柔和起来。

    李幼白被关在圣人堂,她出不去,外头的半青也进不来,急的在外头打转,回春锦阁冲着白毫一通数落,白毫也不恼,但凭她说完,才不疾不徐道。

    "这件事不是外头看到的那般简单,你着急也没用。"

    半青少根筋,哪里明白其中奥妙,只红着眼眶骂他没良心,白毫瞟了眼门外,略微侧身过去小声说道: “世子爷是个英明的,怎会因这点线索关起姑娘来,必定是怀着别的心思,没准是在引蛇出洞。”

    半青擦了擦泪,茫然: “什么引蛇出洞?”

    白毫笑: "咱们只管照料好姑娘的吃食,静待真相浮出水面。"

    又怕半青露馅,在她挎着食盒出门前拉住她叮嘱道: “你该哭还是要哭,哭的越真越好,省的叫坏人看出端倪,知道吗?"

    半青点头,末了又反问: “你怎么不哭?”

    白毫摆摆手: “我哭就显得虚伪了,过犹不及。”

    "呸,没良心!"

    书堂内,李幼白的范文被拿了下来,墙上只留有卢辰钊和孙映兰的几篇八股文和策论。

    晨起时卢辰瑞还去打听,但见兄长一脸沉肃,便灰溜溜地捂着臀部走了。他考得差,每年年底都要例行挨打,这次父亲也不知怎的了,打的格外手下留情,故而他趴了一夜,第二日便活蹦乱跳,干什么事都不受影响。

    诸葛澜老先生的旧友来了齐州,他换了身干净直裰,亲自前去码头迎接,作为公府世子的卢辰钊自然同行,待接到人,才知他不但是老先生的故友,还是李幼白的启蒙恩师。

    回公府途中,他听闻李幼白牵扯到偷题案中,不由当场发起怒来。

    卢辰钊骑马跟随,在车外听得清清楚楚,这位老先生是个护犊子的,三两句话堵得诸葛先生张不开嘴,像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书院的学生为其接风,他也丝毫不留情面,义正言辞地拍了桌子,声音洪亮有力。

    “我那学生,县试、府试、院试一连三案首,她是跟济州城的郎君们一起考的,名正言顺的小三元,她用得着偷题?!她还需要偷题!

    简直可笑透顶,可笑至极!凭她的本事,莫说不屑,便是闭着眼答,也能超过你们书院一半的学生。"

    卢辰瑞煞有其事地点头: "的确,我睁着眼都考不过她。"卢辰钊扫去冷眼,他忙闭嘴。

    众人在听到小三元后,皆倒吸了口凉气,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成绩,别说小三元,就是能中一元,国公府都得宴请三日,流水不断。而李幼白竟然连中三元,三案首,关键在家学中她连一个字都没提,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啊。

    孙映兰攥紧帕子,后脊不断冒热汗,她却是没想到,李幼白居然这样强,强到就算证据摁在面前,也无法踩死。

    "沈公,这么多年你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改,跟你说话,我简直插不上嘴,你倒是歇口气,喝盏茶再骂,省的待会儿骂不过瘾。”诸葛澜习以为常,笑盈盈推过去败火的金银花茶, "来,长夜漫漫,你有的是时间。"

    “我要是早知道我的得意门生在你手底下受罪,我就不来齐州了,不光我不来,我还要把她一并带走,我就不信,除了在卢家求学,旁的地方还容不了这样一个既勤勉又聪慧的学生!”沈浩渺气鼓鼓地坐在那儿,仰起脖来一口饮尽了茶水,还是渴。

    他本要去看李幼白的,但被诸葛澜拦下,死活抱着不肯叫他出门,道不可坏了规矩。两个先生滚做一团,倒没有了往日的严苛气息,活像两个顽童。

    圣人堂没有地龙,只送来两个炭盆,虽说屋子不大,但常年没有人住,即便生炭火也有些潮湿冰冷。

    李幼白坐不住,便起身裹着被子在地上走,右手握着书,光线昏暗,她只在记不住的时候瞥一眼,看的眼累。

    院里起风,吹得竹丛簌簌狂响,屋檐上像是有东西在走,瓦片偶有滑落,李幼白慢慢抬头,听见一声咔哒,她绷紧了神经,手里的书也攥的死死。

    br />周遭太静,以至于屋檐上的任何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像在磋磨自己的耐心和胆量。

    晃动的影子落在窗纸上,不时映出斑驳的画面,与头顶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令人后脊生寒,李幼白往前走了几步,灯烛摇将她的身影拉扯摇曳,像一片薄薄的海藻,铺满了楹窗,又倏地缩成窄窄一道。

    她闭眸,默念圣人言,不信鬼神论。

    忽然一道锋利的磨瓦声,接着又是扑簌簌的滚动,瓦片子哗啦掉在地上,尖锐的猫叫响起,诡异而又刺耳,李幼白一咬牙,抬手将楹窗倏地推开。

    寒风骤然吹向面庞,她眯起眼睛,便看见不远处的廊庑下,立着一道漆黑的人影,听到声音,他亦朝这边看来,清冷的下颌线弧度明显,腰背挺拔健壮,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与衣裳的眼神融为一体。

    “卢世子?”

    李幼白看清来人,提起的心稍微落定,他走了几步,光斜斜洒在他身上,行走间怀里那物涌动,发出软绵绵的“喵呜”声,是只黑色的猫,瞳仁深绿明亮,此刻正跟卢辰钊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猫是屋檐上抓下来的?”李幼白不确定,但见猫偎在卢辰钊怀里乖巧温顺,又无法把它跟那凄厉喊叫的动物联系到一起。

    卢辰钊往前一递,猫弓起腰舒展爪子: “不知从哪来的野猫,像是在找东西吃,扒着瓦片走呢,

    估计是看到了老鼠,便发了疯地咆。"抬眸看向李幼白,问: “你没被吓到吧?"

    李幼白手里的书还卷着,呈戒尺状,闻言尴尬地松开,卢辰钊便知她怕了,若不然那张脸也不会白的跟纸一般

    “我好像认得它。”李幼白伸手,那猫也不避,仰着脑袋给她摸,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只猫,她去过春锦阁,然后我给它喂食,后来它便跑了,我追出去遇到你,然后你…"

    卢辰钊咳了声,后面的事他记得,原以为是她别有用心的偶遇,故而对她编出来的那只“猫”总是抱有七分怀疑,没成想这猫真的存在。

    隔着楹窗,一人在内,一人在外,当中的猫儿慵懒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李幼白摸完它脑袋,又绕到它颈下揉了揉,她低着头,乌黑的发有一下没一下碰到卢辰钊的下颌,像是小猫的爪子,卢辰钊知道自己该避讳眼神,可他却忘了收敛,悄悄打量凑到面前

    的细颈,莹白温润,像是一块羊脂玉,零星的碎发堆在那儿,如青云出岫,衬的那肌肤愈发洁净。

    李幼白忽然抬头,他来不及挪开视线,便被她对了正着。

    四目相对,气氛陡然凝结。

    一股燥热攀升上来,任凭那冷风吹拂,也吹不开交缠成团的紧致,像是一团朦胧的火,将空气也点燃了,两个人的脸渐渐被灼烧至红晕,滚烫,眼睛却更亮了,浸在水汽中似的,谁都忘了挪开。

    直到那猫翻了个滚,李幼白低头,收紧拳头,卢辰钊暗暗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这猫仿佛饿了。"

    “我去屋里找点吃的,你等等。”李幼白慌忙转身,险些撞到木架,她抬手扶了把,才没让那花瓶滚落。

    也只她吃剩的果子,一点点碎渣,猫儿趴在窗沿,就着她的掌心舔舐。"对了,卢世子缘何出现在此处?"李幼白虽在问话,却没有抬头,心口扑通扑通跳着。

    卢辰钊脑子轰隆一声,将视线从猫的舌尖移开,有那么一瞬,他竟然想变成那只猫,尝一下她手心的味道。

    荒唐,无耻,下/流!

    他顿了少顷,沉声道: “今日我去码头接了沈浩渺老先生,他得知你被冠上盗题的罪名后,与诸

    葛澜老先生吵了起来,闹着非要过来看你。"

    “沈先生来了!”李幼白惊讶,沈浩渺是她和兄长的启蒙恩师,因不受拘束的性子,从前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故而官途不顺,一贬再贬,后来辞官致仕,做起教书先生,却也不是寻常的先生,投缘的学生他才教,很是固执可爱的性格。

    “今夜被诸葛先生拦住,明日便说不准了,我如今正在想方设法叫陷害你的人露出马脚,就怕沈先生插进来误事。"

    李幼白想了会儿,小声说道: “先生爱喝秋露白,闻到酒香便拔不动脚,你用酒哄他两日。”"你还得写个条子给他,但不能说透,叫他放心等着。"

    “好。”

    李幼白把写好的纸条递给他,他收好,看了眼还在进食的猫,忽然开口问: "害怕吗?"

    “我不怕。”李幼白以为他说的是盗题案,遂目光柔韧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既没做过,便不怕来查,坏人终有现行的一刻,我不怕的。"

    可不是刚关禁闭时绝望难受的模样了。

    连李幼白自己都没想清,她的笃定来自哪里,不过是因为卢辰钊从始至终的信任,让她陡然生出了希望,这种希望的种子一旦萌发,便不可遏制地向上生长。

    给与她无限勇气。

    其实她需要的,也只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偏爱”而已,更或者说,其实只是自小到大渴望的一视同仁。

    卢辰钊扫了眼她身后: "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在此处,会不会怕。"

    李幼白脸一红,犹豫开口: “我不怕。”

    “那我走了。”

    "等等!"李幼白急急叫住他, “你能不能留下…"

    身侧的手骤然攥紧,卢辰钊定定朝她看去,她双眸如点漆,黑白分明的瞳仁闪着清澈的光芒,亦诚恳地看着自己。

    “它。”

    她的手指轻轻指向他怀里的猫,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卢辰钊瞟了眼那只肥猫,冷声道: “不能。”长袍卷开一角,他转身将抱着的猫改成捏着后脖颈,阔步走向远处垂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