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一个活着的、为了守城而不择手段突破人性之底线的将领,纵使真的活下来,于这世间绝大多数的普通人而言,他们之所想到的亦不会是守城的艰难、以及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那些守城的兵士们方才走向那样的道路。而张巡之做为将领,又是出于何种样的目的,方才做出那样泯灭人性的决定。而是会不断放大、攻讦这些存在于他们身上的错漏,甚至是避之而不及。

    站在那制高点上,看似义正词严代表正义、代表那些被害的百姓们,对张巡、对那些守城的兵士们做出审判。

    所以一个悲哀却又再是明确不过的事实,那便是唐军、自己人这方,其实是有很多人不希望张巡以及那些守护睢阳城的兵士们活下来的。

    自己人这方面如此,那么叛军这方呢?

    尹子琦是否真的想要放过张巡无法考证,只是在他流露出这样的想法想要做出这样的行动之时,有人劝住了他,劝住了这位叛军将领。

    "还请将军三思,张公乃是正气冲天意志坚定之人,又如何能够为我们所用?"

    "将军今日若不杀他,等到他离去之后整顿兵马,难道不会成为我方之心腹大患?"

    “在这睢阳城,我们已经填充了太多人命浪费了太多时间。将军不杀他,难道是要放虎归山吗?"

    于是尹子琦无言。

    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以刀抵住张巡,胁迫其投降。只是张巡若当真贪生怕死想要投降,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呢?

    于是尹子琦转而将刀指向南霁云,想要逼迫其投降。

    但南霁云若是想要求生、想要加官进爵想要投降,当日出城求援之时得贺兰进明看重,想要将其收入麾下之时便大可顺水推舟,又何至于今日?又何至于再度回到这睢阳城中?

    "大丈夫在世,一死而已。"

    南霁云朗声大笑,继而看一眼张巡道:

    "您是了解我的,想要有所作为,又怎么能够顾惜性命呢?"至死不肯投降。

    于是最终,张巡及姚门言、雷万春等三十六人被一同遇害,终年四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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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天,朝廷收复洛阳。

    这是何等样的原因,又是何等样的内情,方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为什么张巡及这睢阳城中的兵士们苦等十个月不曾到来的援军,在张巡死后的第三天竟然就出现了呢?

    竟然还展现出了如此惊人的战斗力?

    不过是有人作壁上观,坐视整个睢阳城陷入到绝境,想要叫他们死而已。

    毕竟从安史之乱的大军占领东都洛阳到攻破潼关、长驱直入到达长安,因着诸多种种或这或那的原因,天子尚且舍弃臣民和百姓各方皆是在丢失城池和土地,抑或者对着叛军望风而逃。这个座以数十倍劣势坚守了十个月的睢阳城,可不就显得是如此的可恨。

    为何大家都在碌碌无为浑水摸鱼,偏偏你睢阳城便如此坚守?

    这大唐的守护神与功高震主者有一个郭子仪便够了,又如何能够再来一个?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只是这一切对于张巡、对于那些死在睢阳城中的兵士而言,重要却又没有那么重要了。

    张巡死前之所担忧的睢阳失守之后,东南的半壁江山不保天下生灵涂炭千里焦土局面并没有出现,但昔日的长安、洛阳,属于大唐的荣耀以及盛世的荣光,同样是一去不复返,再无法呈现出昔日贞观、开元年间的繁华与热闹场景。

    而老皇帝似乎终究是迎来了解脱,不再被那些死去的人、被那些支离破碎的残肢断骸以及咒骂之所困扰。然后在下一刻,再度睁开眼,他却又似乎在另一具苍老的□之上醒来。

    触目之所及,是漫漫的黄沙,是看不到任何多余景色的荒漠。身体的疲累叫老皇帝不断地想要停下、想要休息,想要喝上那么一口蜜水,进入到一个香甜的、没有任何困扰的梦乡之中。

    只是那躯体却又似乎是叫老皇帝之所控制又不为老皇帝之所控制的,所以纵使是再如何的干渴再如何的疲累,老皇帝仍是在不断地向前向前、不断地前行。

    这似乎注定了是一条漫长的、看不到任何希望、目标与前进方向的道路,老皇帝牵着马,沉默地走在那黄沙之间,只觉得这具不能被自己所控制的躯体甚至是隐藏在其中的属于自己的灵魂,都在开始变得粗糙,变得如同地上的沙砾一般,是如此的不堪。

    太阳升起而后又落下,白日的炎热、夜晚的寒冷、不曾领略过的风沙,

    以及种种来自躯体上的疲累与不堪不断侵袭着老皇帝的灵魂,叫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下一刻便会就此陷入到黑暗。

    只是诡异却又叫老皇帝为之痛苦与苦恼的却是他的精神却又似乎是亢奋的,小心谨慎时时注意着周遭的一切,握着手中的兵刃,仿佛一头择人欲噬的猛兽一般,时时警惕。

    这叫并不曾遭受过真正的生死危机与困兽之争的老皇帝只觉得可笑,觉得紧张过度,觉得小题大做。

    这世间难道还有较之以睢阳城更加惨烈的人间地狱吗?所以这番作态,又是在干什么呢?

    于老皇帝的内心深处,开始生出高高在上的、嘲弄的情绪。

    纵使他并不知晓这躯体的身份,亦不知晓其想法、目的、人生之经历等种种,但这并不影响这老皇帝以一贯高高在上的身份,傲慢的点评着所有。

    然后下一刻,有风沙迷眼雪亮的刀光于眼前划过,就在老皇帝以为我命休矣之际,却又发现这具本是年老不堪的躯体似乎是迸发出无穷的力量以及不输于任何年轻人的灵敏度,在躲避着贼人刀枪与进攻的同时,收割着对方的性命。

    于皇宫大内之中生出的、并且接受过良好教育的老皇帝其实并不是什么不通武艺之人,在年轻的时候亦曾是弓马娴熟之辈,更曾经受过当代武学大师的指导。所以在最初的惊慌过后,老皇帝可以高高在上且目光挑剔的指出,这躯体的一招一式似乎都是粗犷的、不精巧的、没有任何章法的。

    只是真实而又可笑的却是,同样老迈的躯体,拥有丰富理论知识的老皇帝居然会叫宦官李辅国之所带领的五百锐士而吓破了胆,几乎从马上坠下来。而这躯体的主人却大开大合无所畏惧,并不为贼人的人多势众,而有任何退避。

    然后在那某一瞬间,便在老皇帝一次次怀疑这老迈的躯体将要到达极限却又突破极限,眼前似乎已经是被血色与黄沙糊住了眼之时,那些一哄而上的贼人们忽然停了下来,团团将老皇帝围住,有贼人老大越众而出。

    "你是唐军?那座城里面的唐军?"

    城?

    什么城?

    那座城?

    老皇帝只觉得脑海中一阵迷糊,并不清楚那凶神恶煞的贼人首领,口中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又在打着什么哑谜。然后下一刻,老皇帝便听到这似乎

    为自己所掌握却又不为自己所掌握的躯体,沉默地点头。

    这叫老皇帝心中不由得更加迷糊。

    然后下一刻,老皇帝便见那贼人首领以刀指过的马匹,开口道:"你伤了我的兄弟,马上的行李和东西留下,你走吧,我不杀你。"

    老皇帝一头雾水,并不知晓为何会是这样的走向。但不管就哪一方面而言,这样的转折与走向却又似乎是极好的,并非不能接受。只是老皇帝没想到的是,于那贼人首领的目光之下,这并不被自己之所掌握的躯体却是握紧了手中的大刀,缓慢且坚定的拒绝道:

    “我可以偿命,但是你们想要把这些行礼和东西留下,不行。”

    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又或者仅仅只是单纯的咽了咽口水,方才继续做出补充。"如果你们同意这样的解决方案,那么等到我把东西送到,这条性命,你们自可以收去。"

    于是贼人首领沉默,目光如狼似虎的看着这老者,却又似乎要透过这具苍老的皮囊,看向内里之所隐藏的、属于老皇帝的灵魂。

    这样的目光不由得叫老皇帝心中升起浓浓的羞恼和不适。区区贼人而已,怎么敢、如何敢?

    便是安禄山那贼子,当年不是尚且匍匐在朕的跟前,叫朕生杀予夺吗?

    这样想着的老皇帝选择性的忘记抑或者忽视了,那安禄山若当真是真真切切的畏惧于他,又如何会有后来的安史之乱?

    只是于那贼人首领的目光之下,与之相对视的老者却又似乎是坚定且不屈的,拥有磐石一般的意志,并不会因为这贼人首领的人多势众和手中的刀枪而妥协。

    然后就在那某一瞬间,伴随着风沙席卷,那贼人首领忽然高声大笑起来。

    "你们又能坚持多久呢?"

    贼人首领没头没尾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