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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东门之杨

    阿青回到长安,引起了轰动。

    她的故事,比她本人,更早一步传遍五陵。

    在离长安还有一段距离的周边县市,阿青编了首又短又顺口的歌谣,教给沿途遇到的孩童:

    “敬其妃,舟连桥成履于渭;恶文母,梁断楫折艇不渡。”

    “妃”和“配”通用,是一样的意思,指配偶。

    这首歌大致唱的是周文王之妻、周武王之母太姒,引用渭水无桥,周文王以舟为梁的典故,歌颂夫妇恩爱。

    但是后半句衍生出的诅咒,才是阿青的重点。

    她没死,就绝不会放过折辱她的人。

    何为夫妇?何为恩爱?

    嫁了人又不会一日之间从女郎变作牲畜,埋首陇中架犁耕作,挨打挨骂无知无觉,受了侵犯唾面自干。

    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托了她出嫁时的天真想法的福,一口气带上三十位媵妾之举,居然让她有了太姒的美名。

    美名好啊。

    好就好在,与她素不相识的人,亲自见到她、结识她、熟悉她之前,都会先认定她是一位无愆无瑕的贤德妇人。

    她抚摸着阿母所化的白色瑞兽的鬃毛,看向前方骑马的卫青的背影。

    良骐骏马都畏惧阿母,她又不想与阿母分别,遂不曾与他并辔而行,远远地缀在车队之后。

    拉开距离,就有心思想些旁的不要紧的事。

    ——阿青知不知道她长大了、也有了这些复杂的心思?他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呢?

    童谣像野火一样蔓延开去。

    卫青不知道。

    也没敢告诉她,他不齿卫侈为人,憎恶卫侈带给阿青诸多苦厄,打定主意,着实做好准备,根据阿青提供的罪名,仔细搜集罪证,从重从严收拾那厮。

    他只和阿青交流了合法操作的前半部分,隐去了后半部分将卫侈打落凡尘后,除恶务尽的心思。

    ——阿青乐天知命,安分随时,人又天真,煞气太重太血腥的一面让她看见,恐怕会吓到她。

    他选择性地遗忘了,逃亡中途,戏水休息的阿青,在猝不及防地被他当做投河救援时,警惕而果断的当胸一刀。

    也选择性地遗忘了,阿青讲述的逃亡之前,把乐平侯变成乐工侯的临别礼物。

    说不定就算他亲眼看到阿青爬到屋脊,向下张弩,射杀无耻败类,也只会担心,会不会有梁上的蜘蛛落到她裙摆,惊着了她。

    看不见张弩部分。

    阿青自幼不曾欺凌弱小,平素与人为善,恩怨分明。她会发火,一定是激怒她的人不好,难道还能责怪她么?

    白色瑞兽十分凶猛,沿途猎杀不少大小猎物,还会给阿青分享一些血淋淋的生食。

    阿青也不嫌弃,她没说她是怎么在山林之间转了一年的。

    小时候黍饭麦饭都觉粗粝,难以下咽,如今连生食血肉也吃得,想也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苦。

    金玉不易坏,布料不然。

    她出逃时同伴背了些食粮细软衣物,到后来只剩一人,拿不了多少东西。

    要不是瑞兽现身,既能捕猎饲喂她,又能充作脚力,说不定她真的早就化作一抔黄土。

    溪水之畔,卫青所见的完好裙履其实已经陈旧破损,他不期然邂逅“已故”的阿青,太过震惊,当时没留意到许多细节。

    阿青坚持瑞兽是她阿母所化,卫青看着没那么像——他和他的随员都没见过这种猛兽,但他们见过三牲六畜。

    瑞兽尾巴根底下,那么大的两颗铃铛,无视还是有难度的。

    最后他们也没讨论出瑞兽到底是什么,还是回到长安以后,有博士引用《穆天子传》,说是狻猊,另有博士认为是白泽。

    狻猊是普通瑞兽,白泽出世则证明有明君贤臣,瑞兽又是通体白色,没有一根杂毛,天子认可了“白泽”的说法。

    童谣流传得比人走得快,天子把它挪用给故去不久的孝文窦皇后,用以安抚宗室,稳住窦太主母女免得她们闹事,打压争权夺势越来越不像话的窦氏、田氏外戚。

    白泽之说则称为再开求贤令的由头。

    中宫无子,其他宫人亦无出,唯有卫夫人时隔多年再次有妊,产下皇次女。

    阿青被她前夫注销了户口,法律上是个死人,给她恢复户口不过是天子一句话的事,她的婚事怎么想都该随着前夫杀妻而告吹。

    却有儒生提起异议,认为她没死又没被出,自然还是卫氏妇。

    犯了众怒,被喷得挺惨。

    这时候儒家还不够显学,这个儒生的主张哪怕在当时的儒家里,也算得上刻板道学非主流。

    阿青公开出来的经历,当然不会是原汁原味的全部细节,稍微进行了一些魔改。

    每个人在传播的过程中,又会加入自己的想象,最后长安的大众版本故事,差不多是这样:

    德比太姒的新妇来归,在暴如桀纣的夫家坚持守礼,上事舅姑,下抚子女,无辜受戮而死,暴徒以婢李代桃僵,恩义断绝。

    新妇慈妣已在西王母座下升仙,化作白泽,告秉此事。西王母爱其德行,悯其孤苦,遣白泽送药,使其死而复生,重归人间,待寿终之日再入黄泉。

    和真相的联系已经不大了。

    阿青的兄长这几年混得不怎么样,失去在中央的工作,回去武遂老家呆着了,房子空出来。

    舅母平阳长公主还很喜欢她,把她接来府里生活,当女儿养着,派人代她打理空置的武遂侯府。

    白泽挺喜欢每天有新鲜肉食送到嘴边的长安生活,它不怕人,可以不打猎就获取食物,也没坚持非得拿活人打打牙祭。

    不过它更喜欢上林苑。占山为王,据水源为居,没事吼两嗓子,欺负欺负上林苑的各种野兽,没有天敌,只有小弟,巴适得很。

    建元六年八月,东方划过一颗彗星,长长的彗尾扫过天空,被太常属官灵台丞记录下来,作为不好的天象示警。

    乐平侯卫侈因为强买强卖超越他的封邑等级的田宅、淫-虐、怨望、擅置甲盾、贿赂办案官员,数罪并罚,国除,押解回京。

    过桥时桥塌了,守卫没及时找到船救他,落水而亡。

    童谣回收。

    阿青听到这个消息,置办了十车爆竹,打了个“辟邪除秽”的旗号,散给长安周边的小孩子们。

    噼里啪啦热闹了一天,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过年的气氛。

    按照汉律,丈夫死去,妻子有义务承办丧事,要等死人葬礼流程全部结束,才能改嫁。

    阿青不去淹死她前夫的水边立个表彰碑祭个神、不去她前夫掉下去的桥上锣鼓齐鸣欢歌纵舞,已经算她宽宏大量了。

    对杀她的人表达哀思?这么没事干不如去多织一匹素呢。

    卫青身为侍中,天子近臣。除了休沐日回家,多在宫中衙署居住,不常有机会来寻阿青。

    柔婉的平阳长公主难得强硬,让阿青燕居府内,哪儿也不许去,养好了伤再外出。

    侍女给阿青换衣服时,发现了阿青早就不在乎的满身旧伤,报给公主。

    公主听到口述就已经胆战心惊,亲眼看见以后怒不可遏,也为卫侈的倒台很是出了一把力。此外搜罗了无数祛疤养颜的秘法,凡是证实有效的,一一让阿青试过。

    阿青天不怕地不怕,刀山火海都不能让她屈服,毒蛇猛兽都不能让她退缩,没想到居然会怕公主的泪眼。

    可她生性活泼,喜欢跑马赏景,关在府里着实难熬。

    如果非要在乐平找个让她留恋的点,大概就是那里水草丰美,她养的花卉更容易成活。

    就是人去了不太容易成活。

    随她出生入死的阿戴她们几个,都是从小被买卖的侍女,父母家乡全不记得。阿青逃出生天后就算想慰劳她们的亲人,也没亲人可以替她们受领酬谢。

    王甑也是。想找王甑等害过她的媵妾之流家族寻仇,这些人多数也没有亲人可以替她们受咎。

    她出嫁前要阿嫂准备的陪嫁,一厢情愿的天真想法,多带些过活不下去、随她一起去远方说不定会更好、至少不会更坏的女子。

    结果一样水养百样人,有帮她的,有叛她的,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敢得罪家主也不敢得罪主母的,还有从了家主却为主母出逃行些顺水方便的。

    乐平侯府一夕倾覆,满府上下只会树倒猢狲散。

    与阿青颇有情谊,让她愿意不怕招惹麻烦伸出援手的,剩下的人里一个也没有。

    恩不得尽报,仇不得尽复,真没意思。

    巫医为她熏蒸草药,满口念念有词,念得她昏昏欲睡。

    确实有用,确实很不舒服。

    突如其来地想起卫青。

    经月不见,卫青也不想她,不来看她,着实可恼。

    可恶,可恶。

    明天还不来,再来就往他领口里塞一把苍耳球,让他知道知道甚么叫作“百爪挠心”。

    侍女在门外请示,有客馈赠女郎双鲤鱼,问烹不烹。

    剖开的鱼型信匣内,有一尺长的帛书,写着《东门之杨》。

    黄昏时分,换作男仆打扮的阿青溜到以前卫家住的下人房附近,看中一株最高最直的枣树,噌噌几下,灵活地爬到树冠之中,观察信主有没有来。

    不来的话,就把他当鲤鱼烹了,再没有别个下次,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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