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鬓边待诏 > 96 番外九·献玉(5) 他骂完了才知道是……
    洛阳城外紫竹林中有一座秀雅的宅子, 是永嘉帝后的私宅。他们觉得贸然回宫会引起南晋探子的警觉,故先在此处落脚。

    清麟随意编了个参加曲水亭流觞诗会的借口打发黄内侍等人,只带着几个暗卫, 一早就来寻他们。

    时值八月,桂花粒粒含苞, 秋风摇动, 有如漫天金星闪烁。

    谢及音抱着阿狸在桂花树下等着,清麟一下马车就嚷着“娘亲”朝她跑去,晃得满头珠翠缭乱,玄袖生风, 一把扑进谢及音怀中, 惊得阿狸“喵呜”一声窜到了树上。

    十八岁的姑娘已长得与娘亲一样高,仍似小女孩时偎在她怀里, 先诉了几句相思, 然后噼里啪啦一通告状,将满朝文武点了一遍名:“你们不在宫里镇着,他们就欺我年纪轻, 我说要早早点兵, 准备粮草, 兵部那几个老油子敢说我轻动兵戈,有穷兵黩武之嫌!”

    此话刚好被裴望初听见,他倚门笑道:“咱们阿凰近来脾气真好,他们骂你, 难道你不会骂回去吗?”

    清麟冷哼,“朕是君王,哪能跟臣下对骂,有失体面。”

    想做一个明君, 痛快和体面往往不能兼得。永嘉帝一向不畏人言,御史想面谏他,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言辞够不够锋利。但清麟受母亲的教诲,为了帝王清名,对谏臣的态度要更宽和一些,此事有好处,也有坏处。

    听闻她在朝中受了委屈,谢及音满心怜爱地安慰她,裴望初跟在她俩身后进门,吩咐厨下去端些消暑的冰品上来。

    将近午时,王瞻、王旬晖等人收到消息,也纷纷轻车简从来到此宅中。几人各端着一碗冰雪豆沙,在竹亭间席地绕案而坐,商量攻打南晋的事。

    在场有激进的支持派、温和的支持派,也有激进的反对派、温和的反对派。几人争得热火朝天,时而抓起佐茶的果脯充作兵马,在铺陈于案的羊皮地图上演示攻城,声音时而高昂,争到激动处几乎要拔地而起。

    正此时,守门的侍卫走进来,低声与裴望初通禀了几句。裴望初听完,目光往清麟身上一扫,见她正与王瞻争论,遂未搅扰她,起身随侍卫往门外走。

    “……那公子自称是宫里的司郎君,说是有急事要请见陛下,卑职让他回宫等着,他倔得很,站在门口不肯走。”

    司郎君……裴望初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宅外正对着门是一片紫竹林,阳光透过斑驳的竹影,洒在那身姿秀逸的年轻郎君身上。

    站在此处,司马钰能听见宅中时而传出的高声朗笑,似乎不止一个男人。想起黄内侍的话,说什么君王园中百花争,没有哪支能独占春风,他心中愈发焦灼难安,翘首盼着清麟能出来见他。

    此事是他欺瞒在先,他要与她解释清楚,希望能冰释前嫌,若是不能……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原谅他,司马钰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紧闭的檀色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司马钰心中悬起,抬脚上前,却见侍卫请出的不是女帝,是位郎君。

    那郎君瞧着有三十多岁的年纪,模样实在是好,长眉凤目,眉眼冷峭,薄唇抿如枫红,肤色匀白如玉。他手中摇着一柄鲸骨折扇,姿仪矜贵雅致,望向司马钰时,眼神里隐隐透着上位者的挑剔和打量。

    司马钰是南晋太子,虽性格温和,却不曾被谁压过气势,见了这位郎君,心中竟不由得一紧。

    原来陛下身边有如此出尘的郎君,难道她一早出宫就为了见他?

    司马钰一夜未眠,脑中昏沉,见了眼前的男人后,越发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他知道自己讨人喜欢是因为长得好,他的容貌比他的德行传得更远,自幼便被谑称为“明玉太子”。他一向不喜欢这种轻佻的名声,却也是借此打动了清麟女帝,得以留在洛阳宫中,躲避司马钺的追杀。

    他以色动人,走了捷径,见了眼前的郎君,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若单论容貌,司马钰未必逊色,可那人洒脱从容的气度、居高临下的风范,却将他衬得年轻浅薄。

    司马钰心中越想越难受,一时连见礼也忘了。

    裴望初收了折扇,负手睨着他,“你就是司钰?”

    “正是,不知阁下——”

    “司氏在大魏不是显姓,你是哪家的郎君,祖上出过什么人?”

    司马钰觉得这话问得冒然,因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回答道:“南四州的寒门小族,祖上以耕读传家,未出过什么大人物。”

    “那你能走到今上面前真是不容易,”裴望初问他道,“你留在陛下身边,是打算谋求权力,地位,还是名声?”

    这话无异于挑衅和污蔑,司马钰忍无可忍,冷声道:“我要见陛下。”

    “九五之尊,岂是你相见就见。”

    “我是陛下的人,请见陛下有何不可,”司马钰面上薄怒,“反倒是阁下恃宠而骄,越权阻拦,不怕陛下知道后责罚你吗?”

    裴望初闻言一笑,“怕。”

    说怕更像是一种嘲笑,司马钰不想与他纠缠,绕过他就要往宅子里闯,侍卫唰然一声抽出刀,将司马钰架住,挡在了门外。

    “小心些,别把人弄伤了,”裴望初手中折扇点了一个亲卫,“去禀告陛下,让她拨冗出来一趟吧。”

    架在颈间的刀刃虽未触及皮肤,却让他觉得火辣辣地生疼。

    他认得这些侍卫,都是天子亲卫,向来只听陛下的话,如今竟然也听眼前人的指使,可见平日里陛下待这位郎君有多么亲近、多么信任。

    恐慌、嫉妒、挫败感……种种黯然的情绪一浪接一浪,将司马钰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冲刷颓塌。

    他听见自己不受克制地开口说道:“阁下可听说过什么叫天欲其亡,必令其狂?亲卫是天子重器,你也敢呼喝,此为天子大忌,纵她再赏识你,也不会容忍此事……何况,她也未必多喜欢你。”

    裴望初摇着扇子但笑不语,静静听着。

    “……她若真待你好,又怎会留我在身边,夤夜招我伴读侍寝?我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久,从未听她提起过你,可见也未必是真的看重你。”

    听见这话,裴望初终于有了点反应,眯眼望向他,“你说陛下召你侍寝了?”

    司马钰没有否认,虽心里唾弃自己的虚伪,面上却仍是昂然不屈的神色。

    正说着,遥遥望见清麟绕过照壁,在亲卫的指引下从宅中走出来。

    她一眼瞧见司马钰,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却仍转头先与裴望初说话。两人低声窃窃,听不清楚说了什么,但见清麟时而朝他看两眼,眼神中似有疑惑,好像在听人说他的谗言。

    这高下立见的态度令司马钰心中凉透,让他方才出于挑衅所说的话全都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话。

    她会厌弃自己吗,或是会为了给别人出气而惩戒他?

    司马钰心中一阵凉似一阵,忽然见女帝向那位郎君行了个屈膝礼,那郎君转身回宅子里去了,而清麟向他走过来。

    等等,屈膝礼……

    司马钰心中轰然一声,如电击雷鸣,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骤然从昏了头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他昨夜念了一整夜与清麟的关系,今早又听黄内侍说什么流觞诗会,是以见这位郎君风姿出众,下意识就将他当成了与陛下关系亲近的郎君。

    可哪个郎君敢受女帝的闺礼?那他的身份只能是……

    “平时装得温顺谦和,见了我父皇,倒是什么话都敢说,”清麟叫亲卫放了他,挑眉揶揄他道,“朕何时召你侍寝了,朕怎么不知?”

    清麟女帝的父亲,永嘉帝。

    司马钰当即变了脸色,想想自己方才鬼使神差似的说的那番话,懊恼得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撩袍跪地向她请罪:“我不知那位是……”

    “起来吧。”

    清麟伸手扶司马钰,见他神情仍难掩懊恼,安抚道:“此事不怪你,是他为老不尊在先,别杵着了,随朕进去。”

    为老不尊这个词只有她敢说。司马钰心中叹气,听说永嘉帝只比他父亲司马泓小四五岁,他父亲病逝时已近五十,面生老态,永嘉帝瞧着却像刚过而立之年,也难怪他认错了永嘉帝的身份。

    司马钰一时默然,跟在清麟身后进了宅子。

    宅中幽静,布设精巧,可见主人品味不俗,想通了永嘉帝的身份,也就知道了这宅子的来历,司马钰敛衣正容,行止不敢再有差错。

    永嘉帝后与朝臣在后园西亭议事,清麟要司马钰先去东边斋房里等着,她要走,司马钰却突然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陛下,我有事与你说。”

    清麟心里记挂着正事,“很着急吗?若非急事,等回宫再说。”

    司马钰点了点头,“很急,现在就要说。”

    他犯的蠢太多,欺瞒在先,又言语冒犯了永嘉帝,他怕自己再不说,待她出了这门,自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请陛下为我耽搁一刻钟。”司马钰道。

    清麟走到八仙桌旁,坐在太师椅间,给自己倒了杯茶,“那你说吧。”

    “我本不姓司,也不是大魏人氏,”司马钰的目光落在她眉眼间,怕见她厌恶失望的神色,又缓缓垂下,“我本姓司马,单名一个钰字,我是……南晋皇室中人。”

    “传言中那位明玉太子?”

    “是我。”

    屋中一时寂静,只闻清麟倒茶的声音。

    她似是不惊讶也不高兴,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司马钰有些拿不准她的态度,谨慎问道:“陛下是不信还是……”

    “朕信。”清麟道。

    司马钰的身份,她早已着人调查清楚,他的性情如何,她也摸到了底。她只是觉得奇怪,想不通他为何会突然闯到紫竹林来,要把自己的身份抖干净。

    这对他没有丝毫好处。

    “你不怕死吗?”清麟问。

    “怕,当然怕。”司马钰说道。他若不怕死,又何必千里迢迢从南晋逃到洛阳,“只是比起赴死,如今我有更害怕的事……”

    “……我怕陛下误会我的真心。”

    “真心”这两个字,往往在它说出口最显可笑的时候最有分量。

    昨夜一夜未成眠,司马钰想了许多。他过往二十载是囚在南晋宫廷里的傀儡太子,虚幻如一场大梦,唯有陪在清麟身边的点点滴滴刻骨铭心,他甚至记得她钗冠上有几颗珠子,握笔时的姿态,蹙眉时的神情。

    他曾经忌妒过这位年轻的女帝,可伴在她身边,对她了解渐深,终为她的品性所折服,这种忌妒渐渐变成了不敢为人知的爱慕。

    他跪在她脚边的青石地板上,借着广袖的遮掩,指腹轻轻摩挲她裙角的金线云纹。

    “我曾以司钰为一时委身的权宜之计,如今却又妄想自己真是一介白衣,可以毫无顾忌地留在陛下身边,可我不是。”

    司马钰的语气隐含着黯然自嘲的意味,“我是南晋太子,于公,大魏与南晋终有一战,于私,我欺骗了你……我是这世上最不配向你谈真心的人。”

    清麟心中五味杂陈,垂目望着他,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向朕坦白你的身份,是希望朕对你坦白从宽,饶你一命吗?”

    司马钰闻言缓缓摇头,“我若求陛下饶我性命,今日这番话岂非更难取信?我只要你相信我对你的心,是真的爱慕你,想与你好,不求你宽宥我的欺瞒……我愿意赴死以证。”

    他一手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一手抚着她后颈,突然欺身吻上来,因为不善于如此强势,唇齿间隐隐轻颤,因为害怕被拒绝而僵硬麻木。

    他借了她鬓间一支金钗,抵在颈间低声问她:“陛下敢亲自动手杀人吗?我有一不情之请,我想请你——”

    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脸上,胸前冷不防挨了一脚,被向后踹倒在地,手里的金钗摔了出去。

    “谎言欺君在先,以情要挟在后,纵你是南晋太子,也该死好几回了。”

    清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唇上的红脂淡了,却更显眉眼浓丽。

    他不堪地闭上眼,低声道:“求你……别这样看我。”

    “来人。”清麟唤来亲卫军,指着刚从地上爬起来,正跪在一旁整衣冠的司马钰道:“将他押回德阳宫中看管,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见他。”

    “是!”

    亲卫要上前挟他,司马钰却自行站起来,徐徐朝清麟一揖,然后跟随亲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却又顿住,回头望了她一眼。

    “陛下信我了吗?”他又问。

    清麟本不想回答,瞥见他眼中期冀,终是忍不住心软。

    她说道:“日久见人心,朕还要考虑。”

    听了这话,司马钰有几分失望,又有些宽慰,想着今天总算没有白来一趟。

    司马钰走了。

    杯中茶搁凉后有些苦意,清麟将茶水泼在地上,起身往外走,正碰见裴望初在两步外的李子树下摘李子,他将最好看的几个留出来,余下的任清麟挑选。

    清麟有些心不在焉,挑来挑去也没挑到合心意的,不是嫌这个形状不圆,就是嫌那个颜色不匀。

    她冷哼一声,指着裴望初袖子道:“我要那些。”

    “不行,这几个是给你娘的。”

    清麟不说话了,将那几个破李子往裴望初怀里一塞,气冲冲转身就走。

    裴望初从身后跟上去,意味不明地笑道:“阿凰长大了,也会心疼心上人了。”

    这话如同踩了猫尾巴,清麟转身瞪他:“你再瞎说,我去找娘亲告状。”

    裴望初从不怕她告状,谢及音只在清麟面前做做样子而已,背地里还是偏向他的时候多。不过是见她长这么大,难得也尝了情爱的苦头,不忍再触她心事。

    “好,我不说了,”裴望初大方地将最好看的李子拿给她,“西亭那边已经议出了章程,烦请陛下移步过去做个决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