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鸮出生在一个下雪天里。据说那天彤云密布, 朔风渐起,满目寂寥,一片萧肃。
当然, 她自己是不记得的。
而且她觉得这话十分可疑, 因为她听怜娘无意间提起过, 她出生时, 望着月亮咯咯笑过。
……她也不太确定初生的婴孩到底看不看得见月亮,毕竟十一月时出生的婴孩与月亮之间隔着床帐和窗绢呢。
总而言之,出生时到底是什么天气,这是一个谜, 她有点怀疑这是大家用来掩盖她妈那特殊的取名技巧而捏造的谎言。
因为每当她问起她的小名为什么是“阿鸮”的时候, 怜娘、嫂嫂,亦或者家里的其他人都会面不改色地对她说,“女郎听错了, 是阿雪啊。”
……家里每个人都说她小名是“阿雪”, 理由就是她出生那天下了大雪……除了她妈。
不过这个问题不能拿去问她妈,因为她妈会很奇怪的反问回来, “阿鸮怎么了?阿鸮多可爱啊!”
“阿母竟然给女儿起了这般的小名, ”她指责道, “是记恨女儿小时顽皮吗?”
“什么是‘小时’?”她的母亲又反问,“难道你现在就长大了吗?”
阿鸮听了这话, 很感到自己被轻视了, “女儿已经五岁了!”
她妈转过了身,将手中的那本志怪小说丢在席子上,有点困惑的看着她,“五岁就长大了?”
“没错!我已经长大了!”阿鸮感到自己终于被重视了,她准备一鼓作气, 让母亲对她刮目相看,“阿母该为我择婿了!”
她的母亲从凭几上坐了起来,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已经长大的女儿,然后十分和蔼可亲的向她招了招手,要她来自己身边。
但阿鸮是个机智的小姑娘,她已经从她妈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太和善的光芒,所以她根本没有去母亲身边,而是向着门口后退了两步。
有脚步声向这边行来,但阿鸮顾不上那么多了。
“难道女儿说得不对吗!”
她妈伸出手去,抓起了那本志怪小说,卷成了一个卷之后,从席子上爬了起来,就准备追出去——
阿鸮躲开了!
然后她妈就一头撞在了刚欲进屋的丞相大人身上。
“……………………”
丞相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点儿疼。
也不知道谁写的那本小说,还挺能写,书还有点儿厚。
……这种东西写那么厚干吗?
当然,这种不成体统的抱怨只在心里一闪而过。
他低下头,看看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女儿。
小姑娘脸蛋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亮亮的,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抬起头眼泪汪汪的望着他。
看得丞相的心都要化了。
“怎么了?”他温声问道,“阿雪犯了什么错吗?”
“孩儿什么错都没犯!”
诸葛丞相伸出手去,摸摸小女儿的头顶。
“呵呵哒,”他的夫人冷笑了一声,“阿鸮,你刚刚说什么了啊?”
当着父亲大人的面,阿鸮很认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女儿只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择婿了呢!”
丞相充满怜爱的放在女儿头顶上的手滞住了。
他看看理直气壮的小姑娘,再抬头看看一脸冷笑的妻子。
“阿迟啊,”他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你的女儿。”
“先生这说的什么话!”她立刻反驳道,“这也是你女儿啊!”
是没错,但是,阿鸮这个性格,很明显并不随她的父亲吧?
不过,跟自己的夫人争论这个问题是不明智的。
跟五岁的小女孩分辨“你现在还小”这个话题也不太明智。
诸葛亮弯下腰,十分温和地开口哄了女儿几句。
“纵想为阿雪择婿,也须等那些小郎君长大才好啊。”
小姑娘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满眼怀疑地盯着他,“为什么要等小郎君?”
因为只有年龄相仿的小郎君长大,才……
丞相刚想解释,忽然发现解释这个事的话,很容易产生一些尴尬的延伸话题。
不过在他有点发愁的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阿鸮一鼓作气的又问了一个问题。
“长史大人不行吗?”
丞相的脸僵了。
“不行。”
他答得非常斩钉截铁。
“为什么?”
阿鸮睁大眼睛,“父亲不是说他是个好人而且很喜欢他吗?而且他长得也很好——”
他那冰雪般可爱的女儿并未将后面的话讲完,因为她妈听不下去了。
小姑娘被母亲拎起来的时候,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但当她企图抓住父亲的鹤氅,并且想要向父亲求救的时候,她的父亲硬着心肠将目光别开。
但即使如此,也能感受到女儿那不可置信的目光。
……如芒刺在背。
大汉丞相最后还是有一点不安,将准备把闺女拉回屋教育的夫人喊住了。
“先生何事?”
丞相踟蹰了一下,“阿雪年纪尚幼,须谆谆而告,莫太心急——”
好吧,女儿已经把头转过去不想看他了。
……话说回来,公琰的确是个好人,人品好,才学好,世家出身,长得俊雅端正,又堪为社稷之臣。
下午公琰登门,带来了校对过的近三年江东地区案比书文。
江东多豪族世家,因此户民隐匿情况极为严重,当初的吴主孙权亦受其害。
而大汉重新掌控了这部分地区后,纵使明知更换当地官吏是件十分艰难之事,也必须如此为之,否则那些本地的官吏决不会将自己家里私藏了多少隐户交代出来。
那样的案比貌阅毫无意义。
不仅要从中原派官吏去,还得派世家出身的官吏。
若是那些寒门子,到了江东地界,什么不测都是有的——哪怕是关坦之坐镇江东也无济于事。
这样棘手的任务,谁也不愿接手。
当然,如果能将世家林立的江东整治出一片清平气象,而且还能活着回来,那当真是能臣了!
而接受这些杂乱无章的案比数据,并且将它们整理清楚,也是极其辛苦的工作。
“公琰辛苦,”他赞赏道,“案比之事,一直为我心中所患,现下总算有了眉目。”
“在下称不得辛苦,”公琰笑了笑,“今岁交州丁户极为清楚,不比往年。”
诸葛亮的笑容淡了一点。
自从司马家的两个儿子在乡野公学里授学,并且引得许多世家纷纷效仿以来,他思考了很久该怎么样处理这件事。
毫无疑问,这样素有令名的青年俊杰不该埋没于乡野之间,而当起用为朝廷效力。
但他与司马懿数次交手,而后又发生了李严那件事,令他不得不谨慎一点。
司马懿与他是不同的,他的儿子恐怕也并非传言中那般高洁出尘,丝毫不眷恋权力。
哪怕是贪恋权力也没什么,只要有才学,有能力,他照样可以起用他们。
比如现下这位被蒋琬夸赞的兴古太守司马师……
真是不管放到什么穷乡僻壤,都能干出点儿名堂出来。
诸葛亮想,但他仍然必须小心翼翼。
没有千年的王朝,他能做到的只是重建炎汉之后,尽力使清正之风延续得更久一点。
正事谈完了,蒋琬既是他的下属,也是他十分信任的朋友,可以闲聊一点琐事。
公琰也这么想,所以从公文匣子下面又拿出来了个匣子递给了他。
“上次遇见女公子时,她听我提起,便说想要江东的玩偶,正巧长安来了一批江东的手艺人。”
匣子里装着一套漆过的木玩偶,虽不算特别精致,但也十分可爱,正适合小女孩玩。
丞相神情有些复杂的拿过来看了一看,又打量了一下蒋琬。
“公琰鬓间怎么也有白发了?”
蒋琬一愣,十分爽朗的笑了。
“丞相说笑,”他笑吟吟地说道,“我亦近不惑之年,今岁犬子亦将娶妇,怎还能不见几根白发呢?”
话说得也没错,丞相听着蒋琬开始讲起家中筹备之事,又请他到时一定要来喝一杯酒云云,觉得这事儿跟这位老朋友确实没多大关系。
……他总不能就为五岁女儿的异想天开,就要将自己的长史拒之门外,这太荒唐了。
……要不还是问问蒋琬有没有年龄差不多的儿子?
这个想法并没有持续很久,到了用晡食时,阿鸮又笑嘻嘻的跑过来找爹爹玩了。
……小孩子就是这点好,不会记仇。
而且当他拿出那盒玩偶递给女儿时,女儿甚至还抱着盒子跑去找哥哥了。
当然,十六岁的诸葛瞻既不会要她的玩偶,也没什么时间陪她玩玩偶,他须得筹备考公学之事,每日要看大量的书籍,还要写文章给父亲过目,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阿鸮还是过后又问过他一次。
“真的不能嫁给长史大人吗?”
他摸摸她的脑袋,“真的不能。”
阿鸮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那好吧。”
小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语气既天真,又真切,“阿母告诉我,父亲每天为了国家而忙忙碌碌,不该用这些事令父亲为难,所以,以后我都不会想嫁给长史大人啦。”
……丞相一瞬间脑子里想了很多,但到了熄灯安寝之时,他还是十分感慨的又摸了摸身边人的头发。
“早知道生个女儿就能让阿迟变得这么懂事,”他叹息道,“也就……”
“就什么?”
丞相转过头看了看夫人,一层窗绢,一层床帐,月光几乎洒不进这张床榻上。
因此熄了灯后,屋子里暗得什么都看不到。
但他还是如此真切地看到了,阿迟眼睛里的诡异的光。
尽管对诸葛亮来说,不管哄谁都不太费力,哪怕是当年“刚而自矜”的云长他也能哄得明明白白,但是哄阿迟总是要额外费一点力气。
总之,五岁小女孩的想法并不持久,像一阵清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在丞相几乎要把这件小小的趣事忘掉的时候,姜维从凉州回长安叙职,顺路来探望他了。
能见到这个被自己当成学生一般教导的青年,诸葛丞相是十分高兴的。
三十岁出头的姜维已经褪去了青涩,成了一名开朗果断,才力绝人的武将。况且只是站在阶下,向丞相行礼时的风姿,便十分赏心悦目了。
……丞相微笑着注视着自己的弟子,招呼他进来,又命仆役奉茶时,忽然听到了长廊里传来了阿鸮的跑步声。
“是女公子吗?”姜维一脸的高兴,“又长高了!”
丞相的笑容忽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