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先生……需要追捕吗？”
201通道入口, 茫然且疑惑的异能者东张西望，刚的嫌疑分子呢？虱子呢？
空气安静如死，庄青砚一动不动, 侧影宛如凝固的雕像。
仿佛漫长的一个世纪过去, 也或许只是短短几秒, 他的表情从难以形容的空白、震惊、忍耐, 恢复到死水无澜的平静，喉结上下一滚, 从牙关里挤出沙哑的声音：“……不用。”
聪明如他, 已经确定这只虱子是宋可无疑,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她无法以正常途径入城，才想出这种歪门邪道，跪久的右腿酸涩发麻, 庄青砚站起时，身体微微晃了晃, 旁边人连忙递来拐杖。
他的嗓音恢复冷静, 若无其事地说：“把现场处理干净, 这件事我会和叶将军解释。”
遣散巡逻队后, 庄青砚调了一辆无人驾驶的浮空车，坐进后座，从201通道进入北方基地。
刚进到市内, 蓬松的发根动了动, 传来一阵轻微的瘙痒。
庄青砚握拐杖的五指骤然收紧，手背青筋凸显：“你要敢跑，我就全城喷洒百部酊。”
百部酊，一种农药, 主要作用杀虫止痒，稀释后的喷雾对各类寄生虫具有致晕效果。
虱子蓦然僵住，果然听得懂人话，庄青砚刚露出清浅的笑意，但一想到小东西还趴在他头顶，嘴角飞快拉平，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你不就打算用这办法进城么……我帮你，别再跑了。”
最后几个字轻如叹息。
……
花园公寓。
庄青砚面沉如水，跛腿匆匆穿过客厅，来到房间的独立浴室，指尖在面板飞快操作，啪一声灯光熄灭，大门反锁，窗扉关合，形成完全密闭的空间。
然后他开始脱衣服，西装，领带，长裤……单手解开衬衫扣子，往下扯了扯衣襟，露出一段修长清瘦的脖颈，边脱边生硬地命令：“变回来。”
无人回应，周围一片寂静。
庄青砚无奈扶额：“你既然敢用这种办法，不会没有后路，至少证明，你能控制基因存在时间，这里没有外人，变回来吧。”
短暂的对峙后，一只小小的虱子落到地上，轻微的辐射散溢而出，朦胧的人影渐渐定格。
庄青砚眼疾手快扯过一块浴巾，丢到宋可头上，将她囫囵罩住，暗淡的自然光下，一双白到发光的纤细脚踝露在外面，如莹莹玉石，温润滑腻。
“柜子第二格有衣服。”
庄青砚眉心皱了又皱，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拉开玻璃门，一头扎进淋浴间，哗哗水声立刻响起。
两根白皙的手指拉下脑袋上的浴巾，粉色瞳孔警惕观察周围，宋可确认安全后，反手打开柜门，抽出件宽大的T恤，随意套好。
片刻后，水流声渐渐停歇。
庄青砚重新出现，他黑发湿透，眉眼清晰，只裹了件单薄的浴袍，没擦干净的水珠沿着锁骨没入领口，配上那张俊美冷酷的脸，隐隐有种危险的性感。
“宋……”
一柄袖里剑抵住他的喉咙，刀刃闪动森冷寒光，往前一步就会血溅当场。
两人正面对视，瞳孔里映出彼此的脸，然后，惊诧和讶异一点点漫上来。
庄青砚单手按亮灯光，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冷淡的面容，雪白的长发，近乎透明的皮肤，眉眼之间每一寸都是全然陌生的模样，他难得失语，神情有些愣怔。
宋可慢慢眨了眨眼，认出他就是罪恶之都一面之缘的男人。
然而近距离接触，心底涌上一股奇异的情绪，她望着对方被浸透的桃花眼，栩栩如生的泪痣，线条优越的下巴，只觉得五官轮廓，哪里都似曾相识。
“……你是谁？”宋可喃喃问。
“庄青砚，我是庄青砚。”庄青砚目不转睛凝视她，一字一句地说。
“庄……青砚？”宋可无意识地重复，这三个字在唇间来回流连，仿佛她曾经念过无数次。
“你一直都长这样吗？”宋可的眼底充满困惑。
庄青砚缓缓抬手，宋可回过神来，刀尖下压一寸，在颈间洇出淡淡的血痕，他却视而不见，语气柔和到近乎谦卑：“你说过，喜欢原来的痣，等你回来的时间里，我修改了基因。”
他现在的容貌，既是庄青砚，也是谢斫，每一处都按照宋可的喜好生长。
她说过吗？
宋可神智有些恍惚：不记得了，但是吧，确实挺好看的。
庄青砚微凉的掌心按住剑柄，轻轻按下，短暂的惊讶后，他开始快速思考：
“因为火鸟基因激活，不仅身体重塑，容貌改变，连记忆也出现了缺失对吗？”
“所以这一年，你迟迟没有露面，我还以为，你故意躲着我……”
宋可直勾勾盯着他，诚实地说：“呃……其实光重塑就花了快一年。”
“你是V587的人吗？”她轻声询问。
庄青砚幽幽叹气：“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嗯。”宋可垂下眼睫，灵活的指尖转动袖里剑，却没有动手杀眼前人的意思。
“……那我来告诉你，宋可可。”
叮咚！袖里剑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动静。
庄青砚将她一把抱起来，放在半人高的洗手台上，双手撑在腰侧，薄唇若即若离地贴着近乎透明的耳廓：“我是V587的第一位队员，被我们的队长，也就是你舍身相救，从此以身相许，抱紧你的大腿，死心塌地跟着你。”
“……”宋可微微张开嘴巴，被恶寒到说不出话。
庄青砚轻笑一声，收起逗弄的心思，低头靠在宋可脖颈上，语气疲惫且哀伤：“以上都是胡说八道，我是你的队友，也是男朋友，是这世上你最亲近的人，这一年来，我每一天都不敢睡觉，因为一旦闭上眼睛，就会回到洛亚克那天，而你彻彻底底，消失在我面前。”
两人呼吸近在咫尺，连丝回避的空隙都没有，宋可偏头注视他的双眸，脑海里一阵恍惚，因为深层意识里，她竟然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对方的话。
“宋可可，我真的很想你。”
庄青砚以这个姿势按住她的后腰，把宋可整个人嵌进怀里，然后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不管不顾地俯身，唇舌交缠，落下一个湿漉漉的吻。
宋可眼睛睁大，脉搏陡然急促，心脏扑通扑通像要跳出胸腔，却丝毫没有反抗的念头。
但庄青砚很快停了下来，薄唇退开些许，神情复杂难辨：“抱歉，刚才的基因太……非比寻常，我还是有点心理阴影。”
宋可：“？”
手腕被紧紧攥住，宋可踉跄进入淋浴间，花洒再次打开，温热的水一洒而下，兜头浇湿两人，面对面的姿势让某种情绪更迫切，庄青砚呼出的气息炙热到战栗。
他双手捧住宋可的脸，再次深深地吻下来。
哗哗水声遮掩了细微的动静，蒸腾的热气氤氲了磨砂玻璃，交颈的男女身影模糊，折射出暧昧的光线，外面是繁华的立体城市，川流不息的空中交通，而屋内，是互相慰藉的两个灵魂。
咚——！！
一记闷响打断了浴室里的温情。
“k，现在来谈谈，你能想起多少？”
十分钟后，庄青砚颧骨通红——被忍无可忍的宋可打的，按着额角低声下气地问。
“一点点，只记得小时候的事。”宋可收拢拇指和食指，比了个米粒大小的手势，她粉色的唇瓣透出可疑的殷红，在肤色映衬下尤为明显，一看就做了坏事。
庄青砚盯着多看了一眼，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准确来说，宋可只有自己做为实验体，和幼年时期的记忆，之后越来越凌乱模糊。
关于末日后发生的事，更是一片空白。
庄青砚点头：“我通知了V587的其他人，他们很快回来，到时候，说不定你能想起什么。”
宋可蹲在长沙发的角落，和他隔着遥远的距离，眼含质疑：“我怎么确定，你没骗我。”
“你的语言能力恢复了。”
庄青砚指尖敲击，冷静分析道：“火鸟基因的表现形式，是‘涅槃’，只要有残留的细胞，就能以此为介质无限复生，但你的两次触发，都没有外界引导，因此出现了后遗症。”
“第一次涅槃，是当初的洛亚克事故，导致你的语言中枢受损，这是第二次，”他往前挪了挪，单膝跪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穿过宋可的发丝，“白化病属于遗传疾病，从广义角度来看，这种类型的基因突变无法治愈。”
“之前无论是钩蛇、狞猫、还是蜥蜴基因，你都不能主动变回来，需要辐射刺激，但现在，你能控制所有基因，说明融合程度已经超过阈值，失去了人类的特征。”
“你去过弗拉拉，想要激活异能证，但没有生物信息，这条路根本走不通，所以你别无它法，只能选择用特殊手段混进北方基地。”
整个联盟，没有人比庄青砚更了解火种计划，了解LAK0017，他寥寥几语就推断出真相。
好厉害，全部说中了。
宋可怔怔地望着他。
庄青砚不动声色地往前，两人鼻尖近在咫尺：“但这样反而很危险，所有基因高速运转，DNA链条不断变换，导致你体内磁场紊乱，长期以往，属于人的那部分意识渐渐丧失，你会忘记所有事。”
“明天，我们先做个全身检查，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恢复正常。”
“哦。”宋可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又离他远了点。
庄青砚发现她的小动作，眉眼含笑，克制地握住她的手掌摩挲，直到他摸到宋可无名指的戒指，笑容倏地消失。
“这是什么？”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来，语调如冰：“哪来的戒指？”
「全知全能」异能发动，所有记忆的角落被搜刮，庄青砚很快回忆起在罪恶之都的惊鸿一瞥，懊悔和愤怒同时袭来：“乔里克给你的？他跟你求婚，你同意了？”
“连个像样的鸽子蛋都没有，这种货色也拿得出手？”
“你为他去的罪恶之都？待了多久，为什么不联系我？”
去tm的情投意合，被嫉妒冲昏头脑的男人理智彻底断弦，嗓音透出咬牙切齿的嘶哑。
“不是……”宋可想解释，无奈戒指里的精神力太弱，庄青砚愣是没察觉这个是空间道具。
“摘下来，”庄青砚强硬得不容拒绝，“我给你买个大的，十克拉够不够？”
“你有病吧！！”宋可无语，往他腹部踹了一脚，庄青砚闷哼一声，抬眸时眼底深得吓人。
他胳膊伸过来，要摘宋可的戒指，两人在沙发扭打成一团，战况激烈，不可开交。
嘀嘀——
就在这时，公寓大门开了。
神情急切的三人刚冲进玄关，就愣在原地。
只见宋可衣衫不整，宽大的T恤滑落肩头，嘴唇因粗暴的亲吻发红略肿，而庄青砚衬衣被扯得乱七八糟，纽扣崩裂，薄薄的腹肌上几道抓痕尤为醒目，他被摁进沙发，腰上骑着陌生的女人，运动裤显出尴尬的形状，两人姿势暧昧，紧紧贴在一起。
二对三，面面相觑，气氛凝固数秒。
啪嗒！方知许手里提的菜掉落，目瞪口呆。
“哦豁。”路小羽挑眉，眼神闪过一丝戏谑。
徐星……徐小星同志直接破防了：“你——不要脸！！我姐姐呢！！你怎么能和别人乱搞！”
清瘦的少年怒发冲冠，十几道冰棱朝两人疾射而去，他怎么样也是A3级异能者，精神力爆发，客厅连带玄关气温骤降，方知许鞋面，路小羽轮椅瞬间覆上厚厚的冰霜。
宋可翻身而起，指尖微动，一面灿金的盾牌凭空出现，挡下徐星的攻击。
她刚想哀叹，怎么自己遇到的小孩子都不太正常，小宝天天想啃她的胳膊，这个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结果发现对面的少年表情陷入呆滞。
徐星眼眶迅速浮上泪水，呜咽两声，如同脱缰的野马冲过来：“姐姐——！！”
宋可大惊：“！”
她撑着沙发一个后空翻，越过靠背轻盈落地，徐星眼睁睁看着自己扑空，又止不住刹车，摇摇晃晃地冲过去——咚！鼻尖撞上沙发角，脑袋顶到庄青砚，他悻悻抬头，揉着通红的鼻子，泪眼汪汪：“姐姐你不爱我了，你以前从来不躲的！”
庄青砚往他脑袋糊一巴掌，站起来潦草地扣了两颗扣子：“得了，以前你一米三，现在一米六，多大一只心里没数吗？”
“哼。”徐星忍气吞声，手肘搭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独自生闷气。
方知许摸着下巴，围着宋可绕圈：“队长，你怎么也变样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宋可丢失了部分记忆，你们自己做个介绍吧。”
庄青砚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情况，用眼神示意宋可：“你不是要找V587吗？他们都是。”
徐星踊跃举手：“我叫徐星，姐姐我是第一个认识你的，我和你最好啦。”
外人眼中的高手少年，在宋可面前依然是个长不大，会撒娇的孩子，徐星嘴角微微嘟着，还在因为刚刚没抱到宋可耿耿于怀。
宋可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卷发，触感很好：“乖。”
“方知许，你喊我老方，我们相识在桐湾，当时我一心求死，你救了我，还帮我报了仇。”
方知许说起往事，关于木丹的刺杀，关于他妻子阿瑶，宋可安静地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知许摸着颈间的玻璃瓶，微笑着说：“我现在过得很好，阿瑶和甜甜一定会满意的。”
轮到银发冰瞳的青年，宋可的视线在他缺失的双腿停留一秒，眼神有些黯淡。
路小羽坦然地任她打量：“虽然做棵树也挺好，但还是谢谢你，把我从死狱带出来。”
宋可静静凝视他，路小羽背后蛰伏着六条机械臂，颜色不一，其中一条泛出银色的冷光。
她脑袋“叮”一声亮起灯泡，接下来的动作完全出自本能，宋可从戒指里取出那箱铼块，小心翼翼地打开，明亮的光线照亮所有人的脸，郑重地推到路小羽面前：“虽然我不记得，为什么要找它，但直觉告诉我，应该是要送给你。”
路小羽先是意外，继而沉默，最后露出不太自然，却出自真心的笑容：“谢谢队长。”
他得意洋洋地扭头，像小孩子得到心爱的礼物，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铼块～足够改造全部机械臂的铼块～看到了吗？十四天？”
庄青砚轻嗤一声，难得没有反唇相讥。
“为什么只有他有礼物！”徐星怨念地用手指画圈圈，记仇小本本又开始重新排位。
“你那么有钱，不应该送你姐姐礼物吗？”方知许教育他。
“对哦，姐姐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快去洗菜，今晚我来做饭。”
“啊？我今天都做委托了，还要洗菜？”
公寓里吵吵闹闹的，宋可的心却渐渐落到实处，这种特殊的感觉难以描述，从她在F177区醒来，近一个月的漂泊，无时无刻都被孤独萦绕，直到此刻，宋可才真正找到归宿，她确定，自己就是V587的队长，这些人对她来说很重要。
庄青砚倚着吧台，安静注视她，年轻俊俏的脸着带三分笑意，那些沉郁的思念终于随风飘散。
这张陌生的脸和宋可记忆深处的身影重合，变成同一人。
——她想找的人。
宋可想到什么，轻咳两声开口：“其实我还有件事。”
队长要说话，其余四人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望着她。
宋可诚恳提问：“素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