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粘杆处的血滴子百人队，正准备转移方向，想要趁着大雨潜入民团阵地时。在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一双眼睛盯牢了他们。
用蓑衣搭建的临时挡雨棚里，林准将六支飞雷箭装入了机匣。
弩机上弦之后，为了不让引线被大雨浸湿，他把箭簇上的引线磨去大半，只留下入口部分，这让飞雷箭的引爆时间，缩短到了两息不到。
正因如此，他必须摸到足够近的距离，但天意帮忙，暴雨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林准屏住了呼吸，把箭头对准了前方，一只手将打开的火绒靠近箭簇。
在另一边，赵福瞪着眼睛，仔细观察着面前的雨幕，暴雨形成的水雾，让他只能估算林准的大致方位。
突然，他看到了水汽之中，短暂出现了一个光点。
“未时方向，齐射！”赵福咆哮道。
齐长武立马和几个枪法好的火铳兵举起了火铳，朝着指定的方向一轮齐射。
枪声过后，赵福目不转睛地看着光点亮起的方向，片刻之后火铳手装填完毕，这时，光点再一次亮了一瞬。
“巳时！齐射！”
又是一轮射击，子弹如同融化进了暴雨中。
看到连续两批转移的小队，被弹雨精准地覆盖后，隐匿在暴雨中的粘杆处牛录章京阿巴顿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猛然抬起了手，示意所有人暂停行动，随后他突然觉得后背一冷，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一支飞雷箭越过了阿巴顿的头顶，插在了离他不远的地上。冒着青烟的箭簇，在淤泥中炸开了一个小洞。
“该死！”
林准吐掉了嘴里的薄荷叶。
阿巴顿立刻从箭簇的落点，找到了林准的方向。他马上叫来了身边的巴图鲁弓手，指向了侧前方。
“那个方向，轻箭覆盖！”
巴图鲁，后金军中的精锐士卒，千里挑一。他们手中的轻箭，等于普通士兵的重箭。转瞬之间，几十支羽箭破空而出。
“跟我上，抓活的！”
阿巴顿怪叫一声，冲了上去。
一块不大的石头后，林准蜷缩着身体，呼吸急促。
像是在下定什么决心，他大喝一声，从大腿上拔出了一根鲜血淋漓的羽箭。
这时，他的耳边却听到了女真人的喊声。
这让他心中一紧，在嘈杂的风暴中听到人声，想必对方已经靠地非常近了。
他没有犹豫，直接拿起了弩机，从岩石后探出了半个脑袋，随后又快速收回。
林准仰面朝天，背躺在石头上，缓缓调整着呼吸，耳朵仔细从雨声中分辨着脚步与说话声。
几分钟后，阿巴顿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岩石背后，露出了半件蓑衣。
他嘴角一阵狞笑，立刻带人冲到了那块半人高的岩石前。
他和一名巴图鲁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左右两侧同时饶了过去，却只看到了一件被人故意支起来的蓑衣。
“不好！”
巨大的危机感涌了上来，阿巴顿瞳孔一阵紧缩。
十步开外，堆叠的尸体下猛地站起一个人影，射出了一支冒烟的飞雷箭。
箭簇打在了阿巴顿肩甲上，短暂爆出了一团火球。
“开火！”
赵福再次指向了火光亮起的地方。
二十多杆鲁密铳再次发出一轮齐射，大口径的铅弹将阿巴顿周围的巴图鲁打倒了一片。
此时此刻，林准和阿巴顿四目相对，两人沉寂了几秒，下一刻，阿巴顿大吼一声，直接向林准扑了上来。
而林准不躲不闪，只是把手伸入了胸口，等到他把手伸出时，已经握着一根点燃的飞火箭。
下一刻，从另一个方向，再次发动了一轮火铳齐射。
子弹从背后击中了阿巴顿，林准无形之间，已经让对方成为了自己的挡箭牌。
“鼠辈！”阿巴顿怒吼一声，挥刀砍向了林准，后者躲闪不及，肩膀被结实砍了一刀。
巨大的冲力，让林准正面倒在了地上，溅起一片泥浆。
阿巴顿嘴角渗着血，狰狞地看向林准，他举起了刀，用纯正的建州女真土话说了一句。
下一秒，无数把刀砍向林准的身体，从双腿，关节，后背，再到肩膀，女真人尖叫着，想要把这名锦衣暗卫砍成肉酱。
弩矢散落了一地，在女真人的叫喊声中，林准的意识开始模糊，但他内心却变得异常平静。
他缓缓伸出右手，手掌开合之间，腕部的袖剑机关，立刻冒出丝丝青烟，这是锦衣暗卫为了不让袖剑流落敌手而准备的最后手段。
林准看着手腕，用最后的力气开口：
“牺牲。。乃吾等之基石。”
雨幕中，短暂出现了一阵耀眼的橘光。
火铳手们再次开火，阿巴顿和他几十名手下应声倒地。
一刻钟后，仇远回到了墙后，向众人报告了发现。他发现了几十具新死的尸体，正好在刚才火铳齐射的方向，还有林准破碎的身躯，在火铳最后射击的位置。
赵福紧咬牙关，沉默不语，眼眶流下一行无声的热泪。
短暂的瞬间，他希望仇远只是认错了人，但很快，他就认清了现实。再也没有人厚着脸皮朝自己要猪肉罐头了。
民团最后一名锦衣暗卫，在一刻钟前用生命为火铳手指引了方向。
片刻后，一双手轻轻拍了拍赵福的肩膀，是火铳队长齐长武，他小声问道：
“总长？你还好吗？”
赵福抬起头，满脸的污泥混合着泪水与血垢，让脸颊变得一塌糊涂，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没事，很好。长武，把火铳手集中起来，在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前，不准阵亡。”
齐长武笑着点了点头，他很清楚，眼下的局面，火铳手基本没有可能打光自己的子弹，尽管他们每个人都只剩下了五发纸壳装药。
“我会的，总长。”他坚定地说道。
虽然这次成功挫败了偷袭，但此刻的战场之上，天空开始慢慢放晴。雨势开始减小，阳光从云层里射了出来。
雨雾消散了，民团士兵们发现，四周已经布满了土黄色的后金兵，重整的重步兵与来回穿插的骑兵，他们甚至在短时间内就地取材，打造了几十辆盾车。
女真人跃跃欲试，刚才的偷袭，更像是一次冲动的突击。
连绵的海螺号角，再次吹响。
“同袍们！”赵福站到了墙壁上。
就连刘白，都从角落里出来，双手握紧了斩马刀。
“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多带走几个建奴！”
大地，再一次熟悉的震动起来，这一次带领八牙喇骑兵进攻是，只有一位。后金四大和硕贝勒之首，正红旗旗主爱新觉罗·代善。
八牙喇骑兵放弃了包抄，转而自成一军，组成了一道移动的铁墙压了过来。一支巨大的牛角号，发出低沉的噪音响彻了整片天际。
紧接着，战鼓擂动，嘈杂无序的声音，传入了士兵们的耳朵中。
整个右岸后金军倾巢而出，用最猛烈的信号，向民团传达了开战的信号。
这时，在总队的阵地上，长生突然笑了起来：
“一个民团就让老奴花费了浑身解数，如果是左岸的正兵，那他们就是一群无用的废物，兄弟们，咱们用不着担心身后事了！”
现在复州民团总队，已经不需要在做多余的战前动员了，每个人的神情，都表现出一幅轻松的神情，他们的内心已经和战死的兄弟融为一体。
赵福把一顶铁盔扣在赵小林脑袋上，又往他胸口塞了一块铁片。
“尽量让火铳手多开枪，记得让枪兵看好骑兵，我们对八牙喇的方法不算太多。”
“明白。”
赵小林点了点头，转身跑向了前阵。
赵福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风暴已经彻底停止，明媚的阳光，充盈在战场的每一片角落。
“兄弟们，做好准备！”
眨眼的功夫，三个整编牛录的八牙喇骑兵，穿过最后一片水汽，冲向了黑旗军复州民团总队最后一块阵地。
他们的背后，是密密麻麻的女真步兵，两黄旗为主力，其余各旗残部混编在内。
后金军的数量，成千上万，他们已经拆了营寨，努尔哈赤下令把所有的炊具付之一炬，面对人数不足六百的民团，他们决定破釜沉舟。
尽可能加大射击面积，火铳手放弃了轮换射击。
他们组成了一条横阵，在八牙喇骑兵进入三百步时，从胸墙后统一起身开火，在明黄色的铁墙之上，刻出了一道黑色的焦痕。
尽管，大口径的鲁密铳，对付八牙喇兵的重甲绰绰有余。
但火枪手的人数，实在是太少了，三个牛录加上旗主的亲卫队，接近一千多重甲骑兵，一次几十人的伤亡，几乎毫发无损。
弹丸能够轻易地击穿重甲，但却不能形成有效的弹幕。代善根本不会理会这样的火力，他目光之中，充满了战斗的欲望，胸中燃烧着怒火，视死如归。
冲锋的后金军从上到下，都认为这支阻拦他们的黑旗军，起码有几千人。
赵福也举起了短铳，把仅剩的火药全部装了进去，用通条压上了独头弹瞄准前方。
他屏住呼吸开了一枪，大口径短铳剧烈后跳，一名冲锋的八牙喇骑兵爆出了一团血雾。
高大的躯体仰面倒了下去，脚踝勾在镫上，他全身的肌肉抽搐着，执行着不存在的头颅里，最后的命令。
战马拖行着这具尸体继续疯狂向前奔驰，逐渐把冲锋的队伍甩在身后。
第二轮弹雨接踵而至，战马嘶吼着，被铳弹撕成了碎片。
而赵福没有心思再去观察射击效果了，民团总队阵地的四面八方，后金军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先锋骑兵已经迫近。
“长枪手，举枪！别让他们穿透战线！”
在赵福的命令下，圆环型的防御胸墙前，突然挺立起一排尖刺森林。
长枪手们把浑身涂满了污泥，事先隐蔽在了墙壁之外。居然从地上举起的长枪，让冲锋的八牙喇骑兵，承受了巨大的代价。
尽管先锋骑兵已经冲到距离防御胸墙二十步的位置，但第一批的冲击，还是被瓦解了。被突然暴起的长枪扰乱骑兵向两边分散，却并没有后撤的意思。
很快，第二批重骑踏泥浆接踵而至。
“放！”
齐长武大声嘶吼着扣动了扳机，胸墙前再次爆出一团硝烟。
鲁密铳巨大的响声，让冲锋的战马产生一阵躁动嘶鸣，但即便如此，
后坐力震得他虎口发麻，枪口剧烈的上跳，不算密集的弹雨再再次泼洒在女真步兵密集的队列里。
这一次仅有十几个人倒了下去，大部分的子弹都只命中了冲锋的战马，以及厚实的盾牌上，没有了自然的加持，双方一次交手，民团总队人数的劣势暴露无遗。
后金军爆发出一阵怒吼，他们直到刚刚，才明白原来自己的敌手，人数已经远少于他们。
“第二波，斩马队上前！”赵福大声喊道，他拉满硬弓，抓起一把弓箭便直接上弦，把它们送往该去的地方。
如果说，第一批接触的八牙喇骑兵大多以冲阵的枪骑兵为主，那么第二批骑兵，则挥舞着厚实的马刀，转进如风，颇有当初李成梁辽东佩刀骑兵的影子。
火铳手装弹的间隙，从长枪手的身后，冲出了一批斩马刀手。斩马队从各个方向冲了出去，和刀骑兵混战到了一起。
仇远怒吼着，大力挥舞着斩马刀，和身边几个同袍径直冲向了那名最为华丽的女真骑兵，一路之上，他们说过之处人马具碎，但依旧不断有八牙喇兵前来阻拦他们。
一会儿功夫，仇远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在距离代善三十步的距离时，便只剩了他一人。
周围的奴骑，也比起前两批马甲，显得更加高大，壮实，俨然是八牙喇兵里的大只佬，相比之下，他们之前砍倒的，更像是小鬼头。
代善的亲卫队，他们全部穿着精铁打造的山纹甲，而最外层，则套着精致的布面甲胄。
仇远看的很清楚，这些亲卫队大部分的装备，都来自辽东官军的仓库。
从颜色，再到制式，清一色都是大明制式。
女真所谓的五层重甲，四层半都是从大明劫掠而来。与几百年前靖康之耻时，金国铁浮屠的装备来源如出一辙。
“哼，果真是后金。”
仇远吃力地穿着粗气，他单手撑着斩马刀，鄙夷地看向代善。
这时，一名八牙喇奉代善的命令，来到了仇远面前。用粗糙的汉语说道：
“投降免死。”
听着身后激烈的厮杀声，仇远松了一口气，他慢慢摘掉了头盔，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随后缓缓俯下了身子，把斩马刀平放在了地上。
代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如此勇士，对如今的后金国，是最好的新鲜血液。
他看到仇远的身体，不紧不慢地向跪姿前进着，不由得策马往前了几步。只要对方能够跪在他面前，他便愿意在阵前接受招降，从而造就一段战场佳话。